那年派去探麥的人是劉榆木。這是個啥活都不幹的人,整天披一件黑上衣蹲在破牆頭上,像個駝背的鳥似的,有時他麵朝西雙手支著頭一看就是大半夭,有時民子對著南邊一蹲又是一下午。我們都不知道他在看啥,到底看見了啥。
一個人要是啥都不幹,一天到晚盯著一個小地方看上一輩子,肯定能看出些名堂。但我們又不願意相信劉榆木會看出啥名堂。
他是個懶人,不會比我們知道更多的事情。我們想。
早先劉榆木喜歡蹲在舊馬號圈牆上,那堵牆又高又厚實,蹲在上麵哪都能看見。後來那堵牆倒了。聽人說是劉榆木家裏人嫌他啥活不幹整日蹲在牆上,氣憤地把那堵牆放倒了。後來劉榆木蹲到靠馬路的半堵破羊圈牆上。那堵牆矮一些,也單薄,卻一直不倒。
誰也使喚不動劉榆木。他家每年收多少糧,種幾畝地他從來不管不問。到吃飯的時候他就從牆上跳下來,拍一把屁股上的土,很準時地回到家裏。聽人說他看著煙囪裏冒出來煙就知道家裏做什麼飯,飯啥時候做熟。
誰家有急事找劉榆木幫忙,他總是一甩頭,丟一句“關我的尿事”,便再不理人家。
村長馬缺也沒想到要使喚劉榆木,他從糞堆上下來,想著派誰去野地看看,一扭頭看見蹲在牆頭上的劉榆木。
“劉榆木,給你派個活,到野地去看看麥子熟了沒有。”
“麥子熟不熟關我的尿事。”劉榆木頭一甩,不理村長了。
村長馬缺瞪了劉榆木幾眼,正要走開,又突然回過頭。
“給你一匹馬,你就把馬當成這堵牆騎著,邊走邊看,也不耽誤你看事情,隻要把麥子熟沒熟給我看回來就行了。”
這一年村裏又沒收上麥子。去晚了幾天,麥子黃焦在地裏。
派去探麥的劉榆木根本沒去野地。他騎馬從村西邊出去,在村外繞了一圈,繞到村東頭,打馬朝沙灣鎮奔去了。
他去沙灣鎮其實也沒啥尿事情。隻是他覺得去野地看麥子更沒意思。有啥看的,掰指頭一算就知道麥子熟沒熟。節氣到了麥子肯定會熟。時候不到再看麥子還是青的。劉榆木許多年不問地裏的事,他已經不知道地開始變得不守節氣。好像太陽繞著地轉暈了,該熟時不熟,不該熟早熟的事多了。隻是這些事又關劉榆木的啥尿事。
天快黑時,劉榆木原打馬繞到村西頭,一搖一晃走進村,給村長馬缺丟下一句“還早呢,再有十天才能熟”,便轉身回家去了,再不理識村長的追問。
其實劉榆木也沒走到沙灣鎮。沙灣鎮比野地更遠,去了再趕回來非得走到第二天早晨。他隻是走到了自己蹲在牆頭上遠望時的目光盡頭,又朝前望了一陣子就調轉馬頭回來了。
這兩截子目光接起來,足足有六十公裏。這大概是村裏最長遠的目光了。劉榆木想。
村長馬缺也沒完全信劉榆木的話,他總覺得這個整日蹲在牆頭上身子懸在半空裏的人不太踏實。沒等到十天,也就過了七八天吧,村長馬缺便帶著人馬下野地了。結果還是晚來許多天,麥粒幾乎全落到地上,又準備發芽長下一茬麥子了。
事後人們埋怨村長馬缺,不該把探麥這麼重要的事交給懶漢劉榆木。村長馬缺辯解說:“我總不能讓鐵塊燒紅正要打一把鐮刀的王鐵匠扔下錘子去野地吧;也不能叫水淌在地裏正澆苞穀的韓拐子收了水口子去探麥吧;更不能讓我村長馬缺丟下一村子的事親自跑去看麥子吧。況且,也不是件啥難事。又不用他的手,也不用他的腿和腦子。隻用用他的眼睛,看一下麥子黃了沒有。劉榆木不是愛支著頭傻看嗎。看不正是他的特長嗎?”
不管怎麼說,那年野地上的活又白幹了。劉榆木依舊蹲在那截牆頭上,像啥事沒發生。又一年,我們踏著泥濘春播時從他眼皮底下走過。秋天拉著苞穀回來時從他尻子後麵過去。我們懶得理這個人。沒心思跟他搭腔說話。他也不理識我們。有些時候我們已經把他當成一個沒用的榆木疙瘩。
這樣過了幾年,又是幾年,一切都沒有變化。我們還是一樣春忙秋忙,夏天也閑不住。劉榆木也還是蹲在破牆頭上,像個更加駝背的鳥,隻是頭發和胡子更蒼白蓬亂,衣服更髒舊。低頭看看我們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有時我想,僅僅因為劉榆木少幹了些活,就把他看成跟我們不一樣的人,這樣做是不是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