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人畜共居的村莊(12)(2 / 3)

麥子成熟的香味就在這個時候,順風飄來,先是村西邊的人聞到。麥子快要熟了。嗯,是麥子熟了。打鐮刀的王鐵匠錘停在半空,愣了一下,麥香飄過他的鐵爐的一瞬被烤熟了,像吃了口新麥鍋盔的感覺。編筐的張五突然停住正編的一根榆樹條,抬頭朝天上望。麥子已經熟了,快給村長說說去,該安排人割麥子了。

正往車上裝羊糞的韓三扔掉鐵叉快步朝村東邊走去,新麥的清香撥開濃濃的羊糞味鑽進他的鼻孔裏。他剛邁出兩步,風已經翻過一家家房頂把麥香刮到村東頭,全村人都聞到麥香了。

這時候,村長就會派一個人騎馬去野地走一趟,看看麥子黃到了幾成,哪天下鐮合適,以便安排勞力。

有一年人們聞著麥香走向野地,全村一百五十多個勞力,十幾輛大車,浩浩蕩蕩走了一整天,天黑透走到野地,連夜在地頭搭棚、支滬灶、挖地窩子。人馬疲困已極。第二天一早,人們醒來一看,麥子還青著,隻黃了一點麥芒。

麥子成熟的氣息依舊彌漫在空氣裏。是哪一塊麥地熟了。有人站在車上,有人爬上棚頂,朝四下裏張望。肯定有一塊麥子已經熟透了。誰也不知道這塊麥地在哪裏。仿佛是去年前年隨風飄遠的陣陣麥香,被另一場相反的風刮了回來,又親切又熟悉。

人們住下來等麥子黃熟。

也就幾天就能下鐮了。節氣已經到了,麥子不黃也說不過去。最多三五天吧,回去屁股坐不穩又得再來。

人們等到第五天,麥子還沒黃。

第三天的大太陽,本來已經把麥穗催黃了,可是天黑前下了一場雨,一夜過去,麥子又返青了,跟剛來時一模一樣。

第六天上午,磨利的鐮刀刃已開始生鏽,帶來的糧食清油也吃掉八九成。人們拆掉窩棚,把米麵鍋灶原搬到車上。那天天氣燥熱,天上沒一朵雲,太陽照到每一片葉子上。一百五十多人,十幾輛馬車,浩浩蕩蕩往回走。麥子在他們離去的背影裏,迅速地黃透了。

村長馬缺也聞到了麥香,每當這個節氣村長馬缺都格外操心,一有點兒風就把鼻子伸長用心地吸幾口氣。

有一年,也是這個月份,大早晨,樹輕輕晃動,馬路上幾頭牛踩起的土,緩緩向東飄浮,牛也朝東邊走,踩起的土遠遠跑到它們前頭。村長馬缺站在路邊上,鼻子伸進風裏,吸了兩下,又吸了兩下。

什麼地方著火了。不像是炊煙的氣味。

村長馬缺趕緊爬上房,踞起腳尖朝西邊望。早晨的炊煙,像一片樹林一樣擋住視線。炊煙全朝東邊彎。村長馬缺第一次感到這個村子的炊煙這麼稠密,要望過去都有點費力。

村長馬缺下了房,快步走到村西頭,站到一個糞堆上朝西邊望,鼻子一吸一吸地聞了好一陣。是一股很遠處的煙火味。它穿過天空和荒野時煙味變薄變舊了,還粘染了些野草、塵沙和雲的氣息。好像還飄過村裏種在西邊野灘上的麥地,粘帶了些麥粒灌漿時溢出的青鬱香氣。

什麼東西在遠處燒掉了。村長馬缺在心裏嘀咕。

那以後村長馬缺時常在夢中看見一場大火,呼呼地燒著,四處都是火,濃煙滾滾。他辨不清那場火在什麼地方。村長馬缺一直在擔心野地上的麥子,會在哪一天燒著。麥子熟透了會自己著。有時遠遠的一粒火,甚至一顆流星都能把七月的麥地點著。

村長馬缺沒有把這種擔心告訴別人,他一直一個人在心裏害怕著一場沒燒著的大火。

野地上著過一次火,是在老早村長馬缺出生以前。村裏王家(也許是劉家)一頭牛不想幹活,跑到野地裏。那頭牛左肩胛一塊皮磨爛了,好不容易咬牙熬到春耕完,牛本指望春閑時皮能長好。可是傷口化膿了,不住往外流膿水,成群的蒼蠅在傷口處叮咬、作蛹。緊接著又是田管、中耕、拉肥料,牛肩胛疼得厲害,站著不走又要挨鞭子,牛實在熬不下去,便在一個夜晚掙脫韁繩跑掉了。人跟著牛蹄印追到野地,眼前一大片荒草灌木,浩浩莽莽,在裏麵轉了半天,差點把自己丟了。人爬到一棵樹上喊,嗷嗷地叫,牛死活不出來。

秋天,人又去了野地,在金黃一片的草木中發現牛的蹄印和糞,說明牛還在裏麵,找了大半夭,野地太大草太深,根本看不見牛的影子。人跑到草灘另一頭,放了把火,想把牛燒出來。火著了三天三夜,煙灰順風刮到村裏,房頂院子落了一層。

到底把牛燒出來沒有。由於時間久了,許多關於前輩人的故事大都是這樣剩下半截子。要再說下去就得瞎編。可是,生活中有意思的事一件接一件,真人真事都說不完,誰有閑工夫瞎編故事呢。直到現在,多少年過去了,越來越多的半截子故事扔在村裏,沒人理識。我也懶得回想。光我自己的事情就夠我說大半輩子,我哪顧得上說別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