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畜共居的村莊(14)(2 / 3)

他打開另一扇門,一股穀物腐爛的黴味撲鼻而來。這間房子沒有窗戶,光線很暗,隻有接近房頂的牆上有兩個很小的通風洞,房子中間突兀地立著一堵牆,牆的半腰處有個黑洞洞的豁口,他把頭探進豁口,看了半天,才看清裏麵是黑糊糊的半倉糧食。他把手伸進去,抓了一把穀物走到院子裏,在陽光下觀察了一陣,又用鼻子聞了聞。

沒準還能吃呢。他想。

要能吃的話,這半倉糧食夠一個人吃一年了。

他在院子裏轉了一圈,撿了些柴火放到鍋頭旁。他決定住下不走了。他想,這麼大一院房子,白白空著太可惜了。他本來去另一個村莊,另一個村莊在哪他自己也說不清,每到一個村莊,另一個村莊便隱約出現在前方,他隻好沒完沒了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少年,他忘記了家,忘記回去的路,也忘記了疲憊。

正是中午,陽光暖暖地照著村子,有兩三個人影,說著話,走過村中間那條空寂的馬路。

他想,先做頓飯吧。多少年來他第一次感到了饑餓。

我在這時候跑回家裏。

我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芥,我扔下鐮刀往回跑,快下午的時候,一個過路人撿走我的鐮刀和一捆青草,往後很多年,我追趕這個人。我走過一個又一個喧嘩或寂靜的村莊,穿過一片又一片蔥鬱或荒蕪的土地,沿途察看每一個勞動者手中的農具,我放下許多事,甚至忘記了家,忘記了等你……

芥,你不認識老四,你到我們家的時候,老四已走失多年。家裏隻剩下母親,和兩個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小兄弟。他們小我很多歲,總是離我遠遠的——像在離我很多年那麼遠的地方各自地玩著遊戲。也不叫我二哥,也許叫過,隻是太遠了我沒聽清楚。他們總喜歡在某個牆根玩耍,望過去像兩個投在牆上的影子。其實他們就是影子,隻活在母親的世界裏,父親離開後再沒人帶他們來到世上。我一直不知道我有多少個姐妹兄弟。但一定很多,來世的,未來世的,不計其數。我父親的每一顆成熟的精子,我母親的每粒飽滿的卵子,都是我的姐妹兄弟。他們流失在別處,就像我漂泊在黃沙梁。

多少年後我在這片荒野上遊蕩時,我又變成了一顆精子或一粒卵子。盲目,無知。沒有明確的去處。我找到了你,在很多年間我有了一個安靜溫暖的歸宿。我日日夜夜地愛你,我渴望通過你回到我母親那裏去。父親走失後我目睹了母親長達半世的寂寞和孤獨。

芥,你每次滿足我一點點,不讓我全部進去。我一急切你便聲聲地叫著疼。我是從這裏出來的。母親,我記住了這條路,遲早我會回到你那裏。我是不是進錯了門呢,芥,我是不是走在一條永遠的死胡同裏,進來出去又進來,你讓我迷路,很多年走不出這個叫黃沙梁的村子。

芥,你沒看好我的母親,你讓她走了,帶著我的兩個不知名字的兄弟遠遠地走了。你指給我路,讓我去追。

正是下午的時候,我扛著鐵鍁回來,院門敞開著,我喊你的名字,又喊母親,院子裏靜靜的沒有回應,對麵牆上也看不見我那兩個兄弟的身影,往日這個時候他們玩得正歡,牆上的影子也就最清晰真實。

我推開一扇門,又推開一扇門,家裏像是多少年沒有人住。我記得我才出去了一天,早晨我出門時,你正在鍋頭上收拾碗筷,母親拿一隻小小的條把在掃院子,我還想,這麼大的院子母親用一隻小條把啥時才掃完呢。我吩咐你幫幫母親,你答應著。樹上在落葉子,我出門時,一些樹葉落在母親掃過的地方。

我在地裏幹著活還不時朝村裏望,快中午的時候,我還看見我們家的煙囪冒了一股煙,又不見了。我頭枕在埂子上睡了一覺,是不是這一覺把幾十年睡過去了。

我走出院子找你和母親,村子裏空空的一個人也看不見。我一家一家地敲門,幾乎每戶人家的院門都虛掩或半開著,像是人剛出去沒走遠,就在鄰居家借個東西、去房後撒泡尿馬上就回來,所以門沒鎖,窗戶沒關。但院子裏的破敗景象告訴我,這裏已很久沒人居住。我喊了幾個熟悉的人的名字。喊第三聲的時候,一堵土院牆轟然而倒。我返回到家裏,看見你正圍著鍋頭做飯,兩盤炒好的蔬菜擺在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