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幹完了?”我聽見你問我。
什麼活?我在心裏想著這句話,說出口的卻是另一句:“剛才你到哪去了?”
“我給你做飯哩。”
“那我回來咋沒看見你。”
“你回來了?啥時?”
一剛才。”
“剛才?”你說著又把炒好的一盤菜放在木桌上。
“那我母親呢?”
“剛走,她說不回來吃飯了,我才炒這麼多好菜。你母親太能吃飯了,一頓吃好幾個人的飯還不停地叫餓。她說她是給你的幾個兄弟吃飯的,她自己好多年前就不需要吃飯了,隻喝點西北風就飽了。”
我朝你指的路上追去,沒跑幾步又折回來。
“那麼,村裏人都到哪去了?”
“都在哩。”
“在哪裏?”
“還不是都在幹自己的活哩,你想想你到哪去了就該知道其他人的去處。”
你說著把一碗燒好的湯放在桌上。我看見發綠的湯裏扔著幾根白骨。另幾盤也是些腐肉和陳菜,那些菜像是多少個季節以前摘的,發著陳舊的灰黑色。雖是剛炒出來,卻一點熱氣都沒有。倒像一桌供放多年的喪食。再看你,也像衰老了許多,衣袖有幾處已朽爛,銅手鐲綠鏽斑斑,似乎這頓飯你做了很多年才做熟。爐膛裏還是多年前的那灶火,盤子裏是多年前的肉和蔬菜,我的胃裏蠕動著的也是多年前的一次饑餓。
芥,我記得我才出去一天。
我三十歲那年秋天,我想,我再不能這樣懵懵懂懂地往前活了。我要停下來,回過頭把這半輩子認認真真回味一遍。如果我能活六十歲的話,我用三十年時間往前走,再用剩下的三十年往回走,這樣一輩子剛好夠用。
從那時起,我停住手中的一切活計,吃著倉裏的陳舊穀子,喝著井裏的隔年老水,拒絕和任何一個陌生人認識,也不參與村裏家裏的一切事務。唯一的外界活動是:當我回想不起來的時候,找幾個熟悉我的人聊聊往事。
那年秋天家家戶戶大豐收,人人忙忙碌碌。倉滿了,麻袋也用完了,院子裏、房頂、馬路上,到處堆放著糧食。人們被多年不遇的豐收喜昏了頭,沒誰願意跟我閑扯陳年舊事。他們幹著今年的活,手握著今年的玉米棒子,眼睛卻滿含喜慶地望著來年。他們說,啊,要是再有幾個這樣的好年成,我們就能把一輩子的糧食全打夠,剩下的年月,就可以啥也不幹在家裏享福了。他們一年接一年地憧憬下去,好年成一個挨一個一直延伸到每個人的生命盡頭。照這樣的向往,我發現他們根本沒有剩下的年月,可以啥也不幹呆在家裏享福。往往是今年的收成還顧不上吃幾口,另一年的更大豐收又接踵而來,大豐收排著大隊往家裏擁,人們忙於收獲,忙於喜慶,忙得連頓好飯都顧不上吃,一村人的一輩子就這樣毫無餘地地完蛋了。
我慶幸自己早早刹住了車。芥,隻有你理解我。在我滿屋滿院子翻找那些能夠證明我過去生活的舊農具、舊家什以及老帳單、破鞋帽時,你不動聲色地配合我,一邊收拾著滿院子的糧食,一邊找出你早年的衣飾,穿戴在身上,用你以往的眼神和微笑對著我,說著你對我說過的話,晚上重複著你對我做過的那些動作。芥,我就從前一天的晚上開始回想。我頂好院門,用一捆樹枝把院牆上的豁口堵住。天還沒有黑透,還不到睡覺的時候,你早早就喊我上炕,不教我出去轉,和屋後的韓三吹吹牛、聊聊天,乘機抽他的一根煙。韓三叫我偏高興時,就會遞過一大張煙紙,抓一大撮煙顆,讓我又粗又長地卷一根煙。這件便宜事我從沒告訴過你,即使告訴了,你也不會放我出去一個人過癮。我看得出,你從天一亮就開始盼著天早早黑,好早早上炕。那時你是多麼狂熱地依戀著我嗬。多少年後的那些個晚上,當我閑著沒事想出去混根煙抽時,韓三早已不在村裏,他家裝修考究的窗戶門變成幾個怪模怪樣的黑洞,遇到風天便發出嗚嗚的怪叫。
我坐在炕沿脫衣服時,還聽到村裏忙忙碌碌的人聲、狗和牲畜的叫聲。我忙碌的時候,不會清晰地聽到其他人忙碌的聲音,現在我不忙了,要忙另一件事了。你讓我早早閑下來,怕我累壞了身體幹不成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