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風中的院門(9)(1 / 3)

我是怎樣記住了這些,用誰的眼睛看見這一切。仿佛我是那一窩裏的一個,事情發生時我出去曬太陽了。春天的荒野上找不到一點吃食。走好遠才是去年的麥地。去年,我們在麥地邊的家已成廢墟。他們挖開洞,取走麥子、麥穗,還有幹幹淨淨的麥粒。遠遠地我們圍成一圈,跳著哭喊著看他們拿走麥子。有幾個不想活,頭夾在枝杈上吊死了。我們收拾殘餘的麥粒,也是這時候,天快黑,我們一長隊,帶著劫剩的麥粒遠遠地走了。我再不敢朝那邊去,從麥地到荒野,我們留下一條路。是要記住再不朝那邊去。我繞到河邊,爬到一個小土堆上,抬起前肢踮著腳尖望了望河對岸。那片從沒去過的荒野仿佛是另一處家園。我曾站在那個青褐色的土堆上久久久久地望過這邊?我曾在土堆旁那墩灰色的矮蒿下生活過多年?

等我回來,一切都結束了。

他們分食最後的麥粒,分給我兩粒或三粒。叫我的名字。沒有回應。又叫一聲。裏麵一片寂靜,所有聲音都停住,等候一個聲音。

沒叫第三聲。把分給我的麥粒堆放到一邊,接著往下分。一個跟著一個,嘴對著屁股。你踩住我的尾巴了。偶爾誰說一句。分完了,每個嘴邊抱兩粒麥子,都不吃,前爪伏地圍成一圈,眼睛骨碌碌相互看。

分給我的那兩粒孤孤地堆在中間。

屋頂在這時候震動起來,使勁往下落土。他們不敢動,圍成一團躲在最裏麵,不知道外麵發生的事情——一頭牛站在土堆上,肚子裏全是水,嘩啦啦響。它不知道土堆裏麵有一戶老鼠。它昂著頭,想看見春天多遠。

一個人站在它後麵,也在看。

十多天後,那頭牛也死了。被青草脹死的。它在荒野中睡著,不知睡了多久,等它醒來,整個荒野被綠草覆蓋。它以為在夢中,“哞”了一聲,又“哞”一聲。它沒聽見自己的叫聲。其實它已經羸弱得叫不出一點聲音。

它扭過頭,無力地吃了幾口草,突然有了精神,搖晃著站起來,嘴抵著草地一頓猛吃。吃飽了又下到河裏飲了一頓水。它忘記了這是春天的綠草,枝枝葉葉都蓄滿了長勢。吃飽了這種草千萬不能飲水的。那些青草在牛的肚子裏又長了一大截子,牛便撐死了。

那年春天,這頭牛瘦弱得沒力氣拉車耕地,王占元家又沒草料喂它,便趕牛出圈,讓它自己找生路。

牛的屍骨堆在荒野裏,一天天腐爛掉。先是內髒、肉,最後是皮。許多年後我經過荒野——我成為一隻鳥、一隻老鼠、一片草葉、一粒塵土經過這裏,還看見那些粗大的牛骨,一節一節散扔著,頭不認識脖子,後腿不記得前腿,肋骨將脊梁骨忘在一邊。曾經讓它們活生生連在一起,組成跑、奔、喜怒和縱情的那個東西消失了,像一場風刮過去,突然停住。

我目睹許許多多的死。他們結束掉自己。

我還沒看見自己的死。從那個春天的道路一直走下去,我就會看見自己的死。那將很遠,得走很長一陣子。到達之前我會看見更多的死。我或許仍不會習慣。

當我漸漸地接近它時,我依舊懷著無限的驚恐與新奇,就像第一次接近愛情。

死亡是我最後的情人,在我剛出生時,她便向我張開了臂膀。最後她擁抱住的,將是我一生的快樂、幸福,還有驚恐、無助。

高處

房子很高,木梯也不結實。我獨自爬上房頂往下搬東西。都是些沒用的東西,因為沒用被放到了高處,多少年房子承受它們,現在快塌了。房頂到處是窟窿,牆上也布滿大大小小的裂縫。我一件一件往下扔。開始扔一些小東西,後來扔大東西,它們墜地的聲音越來越大,在村子裏引起接連不斷的巨大回聲。我被震住了,站在房上呆呆地不敢動。村子裏空蕩蕩的,又刮起了風,樹上沒一片葉子,天空也沒一點東西飄飛。突然又剩下我一個人。梯子趴在牆上,短了半截子,我一下害怕起來,想喊,又不敢叫出聲——在元興宮村母親讓我站在房上看父親回來沒有的那個晚上也是這種感覺。我挪動了兩步,房頂嘎巴巴響。我俯下身,趴在一個窟窿上朝裏麵望,看見家裏人全在屋子裏,好像剛吃過飯。屋子裏很暗,卻一切都能看見。父親斜躺在炕裏邊抽煙。母親坐在炕沿納鞋底,飯桌上堆滿空碗,人都沒散,靜悄悄地圍坐在桌子邊,大哥、三弟、四弟、梅子,我看見坐在他們中間的我,戴一頂舊黃帽子,又瘦又小,愣愣地想著事情,突然仰起頭,驚訝地看著屋頂窟窿上望著自己的一張臉。

誰驚擾了我

誰驚擾了我的生長。那時候,我或許會長出更粗壯的枝,生出更多葉子。我或許會朝著夕陽裏一隻蜻蜓飛去的方向,一直地生活下去。跟一匹逃跑的馬去了我不知道的遙遠天地,多少年後把骨頭和皮還回到村子。或許像一汪水,在某個中午的陽光中,靜悄悄地蒸散,變成一朵雲在村子上空遊來飄去。隻有我知道我還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