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家園荒蕪(4)(1 / 3)

或許它覺得,土塊還會飛過來,那片空間不安全,它隻好偏著頭斜著身子長。

我總覺得,是隻鳥壓彎的。一隻大鳥。落到樹梢上,蹲了一晚上。

一隻大鳥。

那它一直看著我們家的房子。

看著我們家的門和窗子。看著我們家的灶台和鍋。

那個晚上,沒有一個人出來解手。狗睡著了。搭在細繩上的舊衣服,魂影似的擺晃著。

可能有月亮,院子照得跟白天一樣。

放在木車上的鐵鍁,白刃閃著光。

那時我們全做夢去了。在夢中遠離家鄉。一隻鳥落在屋旁的樹梢上,一動不動,盯著我們空落落的屋院,看了一晚上。

它飛走的時候,樹梢再沒有力氣,抬起頭來。

我們早幫幫它就好了,用根木頭並住,把它綁直。可是現在不行了。

它們最終一棵都沒長成我們希望的那麼粗。

我們在黃沙梁的生活到頭了。除了有數的幾棵歪柳樹有幸留下來繼續生長,其餘的全被我們砍了去。它們在黃沙梁的生長到此為止。根留在土裏,或許來年生發出幾枝嫩芽,若不被牛啃掉、孩子折掉,多少年後會長成粗實茂盛的一棵樹。不過,那都是新房主馮三的事了。他一個光棍,沒兒沒女,能像我們一樣期望著一棵棵的樹長大長粗,長成將來生活中一件件有用的東西嗎。

我隻記得我們希望它長成好椽子的那棵,砍去後做了鍁把,稍粗,刮削了一番,用了三五年,後來別斷了,扔在院子裏。再後來就不見了。元興宮的土地比黃沙梁的僵硬,挖起來費鍁又費力,根本長不出好東西。父親一來到這個村子便後侮了。我們從沙漠邊遷到一個荒山坡上。好在總算出來了。元興宮離縣城很近,二十多公裏,它南邊的荒山中窩著好幾個更偏遠貧僻的村子,相比之下它是好地方了。黃沙梁卻無法跟誰比,它最僻遠。

另一棵,我們曾指望它長成檁條的那棵,在元興宮蓋房子時本打算用作椽子,嫌細,刮了皮更顯細弱,便被扔到一邊,後來搭葡萄架用上了,擔在架頂上,經過幾年風吹日曬,表皮黑舊不說,中間明顯彎垂下來。看來它確實沒有長粗,受不住多少壓力。不知我們家往縣城搬遷時,這根木頭扔了還是又拉了回來。我想,大概我已經不認識它了。幾經搬遷,我們家的木頭有用的大都蓋了房子,剩幾根彎彎扭扭的,現在,扔在縣城邊的院子裏,和那堆梭梭柴躺在一起,一天天地朽去。

留下這個村莊

我沒想這樣早地回到黃沙梁。應該再晚一些,再晚一些。黃沙梁埋著太多的往事。我不想過早地觸動它。一旦我挨近那些房子和地,一旦我的腳踩上那條土路,我一生的回想將從此開始。我會越來越深地陷入以往的年月裏,再沒有機會扭頭看一眼我未來的日子。

我來老沙灣隻是為了離它稍近一些,能隱約聽見它的一點聲音,聞到它的一絲氣息。我給自己留下這個村莊,今生今世,我都不會輕易地走進它,打擾它。

我會克製地,不讓自己去踩那條路、推那扇門、開那頁窗……在我的感覺中它們安靜下來,樹停住生長,土路上還是我離開時的那幾行腳印,牲畜和人,也是那時的樣子,走或叫,都無聲無息。那扇門永遠為我一個人虛掩著,木窗半合,樹葉鋪滿院子,風不再吹刮它們。

我曾在一個秋天的傍晚,站在黃沙梁東邊的荒野上,讓吹過它的秋風一遍遍吹刮我的身體。我本來可以繞過河灣走進村子,卻沒這樣做。我在荒野上找我熟悉的一棵老榆樹。連根都沒有了。根挖走後留下的樹坑也讓風刮平了。我隻好站在它站立過的那地方,像一截枯木一樣,迎風張望著那個已經光禿禿的村子。

我太熟悉這裏的風了。多少年前它這樣吹來時,我還是個孩子。多少年後我依舊像一個孩子,懷著初次的,莫名的驚奇、調悵和歡喜,任由它一遍遍地吹拂。它吹那些禿牆一樣吹我長大硬朗的身體。刮亂草垛一樣刮我的頭發。抖動樹葉般抖我渾身的衣服。我感到它要穿透我了。我敞開心,鬆開每一節骨縫,讓穿過村莊的一場風,呼嘯著穿過我。那一刻,我就像與它靜靜相守的另一個村莊。它看不見我。我把它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把所有它知道不知道的全拿走了,收藏了,它不知覺。它快變成一片一無所有的廢墟和影子了,它不理識。

還有一次,我幾乎走到這個村莊跟前了。我搭乘認識不久的一個朋友的汽車,到沙梁下的下閘板口村隨他看親戚。一次偶然相遇中,這位朋友聽說我是沙灣縣人,就問我知不知道下閘板口村,他的老表舅在這個村子裏,也是甘肅人。三十年前逃荒進新疆後沒了音信,前不久剛聯係上。他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