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家園荒蕪(4)(2 / 3)

我說我太熟悉那個地方了,正好我也想去一趟,可以隨他同去。

我沒告訴這個朋友我是黃沙梁人。一開始他便誤認為我在沙灣縣城長大。我已不太像一個農民。當車穿過那些荒野和田地,漸漸地接近黃沙梁時,早年的生活情景像泉水一般湧上心頭。有幾次,我險些就要忍不住說出來了,又覺得不應該把這麼大的隱秘告訴一個才認識不久的人。

故鄉是一個人的羞澀處,也是一個人最大的隱秘。我把故鄉隱藏在身後,單槍匹馬去闖蕩生活。我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走動、居住和生活,那不是我的,我不會留下腳印。

我是在黃沙梁長大的樹木,不管我的權伸到哪裏,枝條蔓過籬笆和牆,在別處開了花結了果,我的根還在黃沙梁。

他們整不死我,也無法改變我。

他們可以修理我的枝條,砍折我的婭杈,但無法整治我的根。他們的刀斧伸不到黃沙梁。

我和你相處再久,交情再深,隻要你沒去過(不知道)我的故鄉,在內心深處我們便是陌路人。

汽車在不停的顛簸中駛過冒著熱氣的早春田野,到這下閘板口村已是半下午。這是離黃沙梁最近的一個村子,相距三四裏路。我擔心這個村裏的人會認出我。他們每個人我看著都熟悉,像那條大路那片舊房子一樣熟悉,雖然叫不上名字。那時我幾乎天天穿過這個村子到十裏外的上閘板口村上學,村裏的狗都認下我,不攔路追咬了。

我沒跟那個朋友進他老舅家。我在馬路上下了車。已經沒人認得我。我從村中間穿過時,碰上好幾個熟人,他們看一眼我,原低頭走路或幹活。躥出一條白狗,險些咬住我的腿。我一蹲身,它後退了幾步。再撲咬時被一個老人叫住。

“好著呢嘛,老人家。”我說。

我認識這個老人。我那時經常從他家門口過。這是一大戶人家,院子很大,裏麵時常有許多人。每次路過院門我都朝裏望一眼。有時他們也朝外看一眼。

老人家沒有理我的問候。他望了一眼我,低頭摸著白狗的脖子。

“黃沙梁還有哪些人?”我又問。

“不知道。”他沒抬頭,像對著狗耳朵在說。

“王占還在不在?”

“在呢,”他仍沒抬頭,“去年冬天見他穿個皮襖從門口過去。不過也老掉了。”

我又問了黃沙梁的一些事情,他都不知道。

“那村子經常沒人,”他說,“尤其農忙時一連幾個月聽不到一點人聲。也不知道在忙啥。”

我走出村子,站在村後的沙梁上,久久久久地看著近在眼底的黃沙梁村。它像一堆破舊東西扔在荒野裏。正是黃昏,四野裏零星的人和牲畜,緩緩地朝村莊移動。到收工回家的時候了。煙塵稀淡地散在村莊上空。人說話的聲音、狗叫聲、開門的聲音、鐵鍁鋤頭碰擊的聲音……聽上去遠遠的,像遠在多少年前。

我莫名地流著淚。什麼時候,這個村莊的喧鬧中,能再加進我的一兩句聲音,加在那聲牛哞的後麵,那個敲門聲前麵,或者那個母親叫喚孩子的聲音中間……

我突然那麼渴望聽見自己的聲音,哪怕極微小的一聲。

我知道它早已經不在那裏。

隻剩下風

我想聽見風從很遠處刮來的聲音,聽見樹葉和草屑撞到牆上的聲音,聽見那根拴牛的榆木樁直戳戳劃破天空的聲音。

什麼都沒有。

隻有空氣,空空地跑過去。像黑暗中沒有偷到東西的一個賊。

西邊韓三家院子隻剩下幾堵破牆,東邊李家的房子倒塌在亂草裏,風從荒野到荒野,穿過我們家空蕩蕩的院子。再沒有那扇一開一合的院門,像個笨人掰著手指一下一下地數著風。再沒有圈棚上的高高草垛,讓每一場風都撕走一些,再撕走一些,把嗚嗚的撕草聲留在夜裏。

風刮開院門時一種聲音,父親夜裏起來去頂住院門時又是另一種聲音——風被擋住了。風在院門外喊,像我們家的一個人回來晚了,進不了門。我們在它的喊聲裏醒來,聽見院門又一次被刮開,聽見風呼呼地鼓滿院子,頂門的歪木棍“撲騰”倒在地上,然後一聲不吭。它是歪的,滾不動。

我一直清楚地記得父親在深夜走過院子的情景,記得風吹刮他衣服的聲音。他或許躬著腰,一手按著頭上的帽子,一手捂著衣襟,去關風刮開的院門。刮風的夜晚我們都不敢出去,或者裝睡不願出去。躺在炕上,我聽見父親在院子裏走動,聽見他的腳步被風刮起來,像樹葉一樣一片接一片飄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