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家園荒蕪(5)(1 / 3)

沒過多久就沒有人和性口撞牆了。瞎子走到這一步也知道拐彎了。地寬著呢,誰能把誰擋住,這不,繞幾步都過去了,人、牲口。

再說,都想著過幾年就走。都在將就。都不在乎了。連人家張三都不在乎,為了圖省事把牛圈蓋在路上,也不怕半夜鬧鬼,別人還在乎啥呢。

馮三轉過身,我跟著轉過身。平躺在房頂下的兩個人,就像兩隻埋沒的黑腳印。我和馮三的對話像兩條腿從腳印上長出來,直插夜空。在高遠處,彙成一個人的身軀、手臂、頭和星光一般迷茫的眼睛。這個不存在的巨人,在漆黑的夜空裏孤獨地邁動了步子。

我知道那些活幹累的人,沒幹活精神十足的人,全低著頭、半閉著眼走路。

清早下地時人還在睡夢裏,迷迷糊糊抓一把鍁。那時天沒全亮,人也半醒。傍晚收工時人已經很困,最後幾鍁活仿佛挖在夢裏,夜色湧起,跟在身後的牛也打著盹,一層一層的塵土落在身上,像蓋了層棉被一樣。

二十年前,我就走在那些丟盹的人前麵收工回家,跟在那些半醒半睡的人後麵下地。我知道他們徹底熟悉這個地方了。再沒啥可看的,路上幾個坑幾個坎都一清二楚。地裏從不會長出讓人不認識的作物,除了田野上每年丟掉幾棵樹,失蹤一兩片草。更很少有生人來。過上一兩年,村裏會出生三四個牛崽、十幾隻羊羔、五六窩豬娃、兩三個孩子,這算不上新鮮事。過不了多久,他們又會長得跟父母一模一樣。

在黃沙梁,過了三十歲你就可以閉著眼睛活了。如果你不放心,過上七八年睜眼看一眼。不會有讓你新奇的事情。樹多少年前就停止生長了,土地中越來越少的水和養分使它們每年隻能勉強地保住命。房子會再脫落一層泥皮。人會更老一些,會死掉幾個。這都是預料之中的事。除非有人在路上挖個坑,像張三一樣把牛圈蓋到路上。這個坑也很快會被人熟練地繞過去,就像繞過那個牛圈一樣。

我的眼睛幾十年前就半瞎了,馮三說,眼睛一天到晚蒙著一層霧,看啥都模模糊糊。有人說我的眼睛可以治好,到醫院去把那層霧刮掉就能看清東西了。我才不枉花那個錢呢。即使眼睛不瞎我也不會用它了。白費眼光。

我不睜眼就知道天亮了。

從東邊平射過來的晨光在推東牆時,房頂會嘎巴巴響。晨光很有勁。這麵牆遲早會被早晨的陽光推倒。牆上有一道大斜縫,讓毛和棉花塞得嚴嚴實實。還有許多我端著燈都找不見的小縫隙,被陽光和風找見了,它讓我在冬天來臨時,早早地感覺到穿牆而來的縷縷寒氣,也讓我在春天的早晨躺在被窩裏享受到第一束陽光的絲微暖意。

天亮不亮跟我沒多大關係。我隻是知道它來了,又去了。白天比夜晚要輕盈些。夜色落到房頂上時,椽子會嘎巴巴響。天亮不亮跟那些椽子也沒多大關係。如果那些木頭有白天,一定在自己內心裏。木頭心是白的。它的黑夜是我們給它的。你們住時已經熏黑又被我熏得更黑的椽子、檁子,隻是知道跟自己沒多少關係的一個夜晚又來了。

它離開時椽子不會發出聲音。從東邊平射過來的晨光,鏟草一樣把黑夜從地皮上鏟掉。從房頂上鏟掉。椽子檁子不會再響。它不再像那些細嫩樹枝,落一隻鳥壓彎,鳥一飛走又馬上彈伸回來。房頂上的椽子檁子不會再這樣。壓彎了它就彎著。壓斷了它就嘎巴一聲塌落下來。它再不會彈回去。

按馮三的說法,我在黃沙梁如果再呆上十年,也可以閉著眼睛走路了,可惜我沒呆夠。我一生中呆得最久的地方,我認識它的每個人、每頭牲畜,熟悉它每一樣事物,但還是沒呆到足夠的久。

我把一些日子扔到了別處。我讓其他地方的太陽把自己曬老。其實我是可以在這個村子裏活到老的。我完全可以熬到那堵東牆上裂開口子。本來應該吹到我身上的絲絲晨風,穿過那個牆縫照到我臉上的縷縷陽光,現在,全讓馮三一個人獨享了。那些感覺成他一個人的了。在曾經是我們家的房子裏,馮三感受到那麼多我們未及感受的東西,這讓我嫉妒。

父親

我們家搬進這個院子的第二年,家裏的重活開始逐漸落到我們兄弟幾個身上,父親過早地顯出了老相,背稍重點的東西便顯得很吃力,嘴裏不時嘟囔一句:我都五十歲的人了,還出這麼大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