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兩個晚上,我一睡倒,便感到自己躺在一片荒野上。馮三做夢的身體遠遠地橫著,仿佛多少年的野草稀稀拉拉地荒在我們之間。
夢離他的身體又有多遠。
我也睡著,我的夢離馮三的夢又有多遠。
曾經是我們一家人睡了多少年的這麵土炕上,馮三一個人又躺了多年。他一覺一覺地延接下去的已經不是我們家的睡眠。但他夜夜夢見的,會不會全是我們以往的生活呢。
在那些生活將要全部地、無可挽救地變成睡夢的時候,我及時地趕了回來。
外麵亮得像夢中的白天。風貼著地麵刮,可以感到風吹過腳背,地上的落葉吹出一兩柞遠便停住。似乎風就這麼一點點力氣。
那個敲打聲把我喊出了門,它在敲打一件我認識的東西。我必須出去看看。我十一歲那年,有個木匠想帶我出去跟他學手藝。他給母親許諾,要把所有木工手藝都傳給我。母親問我去不去。我沒有主意,站著不吭聲。
那個木匠在他叮叮咣咣的敲打聲裏,把我熟悉的木頭棍棍棒棒變成了桌子、板凳和木箱。
我的影子黑黑地躺在地上,像一截燒焦的木頭。其他東西的影子都淡淡的,似有似無,可能月光一夜一夜地,已經滲透那些牆和樹木,把光亮照到它們的背陰處。我在這個地方少呆了二十年。二十年前,這裏的月光已經快要照透我了。我在別處長出的一些東西阻擋了它。
整個村子靜靜的,隻有一個聲音在響。我能聽出來,是這個村子裏的一件東西在敲打另一件東西。不像那個木匠,用他帶來的一把外地斧頭,砍我們村的木頭,聲音生刺生刺,像不認識的兩條狗狠勁相咬,一點不留情。
許多年前的一個中午,一群孩子圍在我們家院子裏,看一個外地來的木匠打製家具。他的工具鎖在一個油黑的木箱裏,用一件取一件,不用的原裝進去鎖住。一件也不讓人動。
那群孩子隻有呆呆地看著他在木頭上鑿眼,把那些木棍棍鋸成一截一截的擺放整齊。其中一個孩子想,要能用一下他的刨子,把這塊木板刨平該多好呀。另一個想,能動動他的墨盒,在這根歪木頭上打一根直直的黑線多好。
吃午飯時,那群孩子看著大人們給木匠單獨做的白麵饃饃,炒的肉菜。
“長大了我也要當木匠。”一個孩子說。
“我也背個木箱四處去給人家做家具。”另一個孩子說。
“趕我們長大不知還有沒有木頭了。”另一個孩子想。
我記不清自己為什麼沒有跟那個木匠去學藝,而是背著書包去了學堂。
那個木匠臨走前在門外等了好長一陣。母親把我拉進屋裏。忘了是勸我去還是勸我不去。出來時,那個木匠剛剛離去。他踩起的一溜土還沒落下來。
那群孩子中的一個,後來果真當了木匠。現在他就在我麵前敲打著一樣家具,身旁亂七八糟堆著些木料。一盞燈高掛在草棚頂上。我站在院牆外的黑暗處,想不起這個人的名字。但他肯定是那群孩子中的一個,過去多少年後,一個村莊裏肯定有一大批人把孩提時候的夢想忘得一幹二淨。肯定還會有一個人默無聲息地留下來,那一代人最初的生存願望,被他一個人實現了。盡管這種願望早已經過時。
我沒去打擾他。
他掄一把斧子,幹得賣力又專心。不知他能不能聽到他的敲打聲。整個村子在這個聲音裏睡著了。我猜想他已經叮叮當當地敲打了多少年。他的敲打聲和狗吠雞鳴一樣已經成為村子的一部分。他砍這根木頭時,村子裏其他木頭在聽。他敲那個鉚時,他早年敲緊現已鬆懈的一個鉚在某個人家的屋角裏微微顫動。
我從來沒把哪件活幹到他這種程度。麵對這個年紀與我相仿的人,我隻能在一旁悄悄站著,像一根沒用的幹木頭。
坑窪地
那一坑窪地草叫張天整掉了。馮三給我說。
黃沙梁最茂密的一坑窪地草木,蘆葦、灰蒿、鈴鐺刺、紅柳……密密麻麻糾纏在一起,足有幾百畝。冬天我們追一隻野兔追到坑窪地,眼看著兔子的爪印在密匝匝的刺草根三繞兩繞消失了。人和狗站在外麵幹叫,誰也進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