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家園荒蕪(6)(1 / 3)

一年冬天胡木家黑狗追一隻狐狸,鑽進了坑窪地。進去就出不來了。人在外麵聽見狗在刺草中叫喚,直叫了半下午,最後沒聲音了。人以為狗死在裏麵了。第二天,狗竟出來了。隻是身上的毛幾乎被刺條刮光,肚子上一塊皮也撕掉了,紅兮兮的,嘴上、鼻子上、眼角上,到處淌著血。那條黑狗在坑窪地吃了次虧,一直沒能緩過來。幾年後我在村裏碰見它,還是一副蔫不唧唧的樣子,肚子上的毛仍沒有長全。這可是村裏有名的一條厲害狗。我們家黑狗跟它咬過兩次架,都敗了下來。一般的狗見了它老遠就嚇得跑開。一個村裏出一條好狗跟出一個厲害人一樣,不是件容易的事。得好多年、好幾代的積累。有時好幾代人和牲畜活得平平庸庸,沒一個出眾的,走在村裏碰見盡是些傻乎乎的人、懶不兮兮的狗和連頭都抬不起來的牲口。村莊的曆史中大段大段都是這樣的年成。但是,正是這些爛幹年成把好東西省下了,最終一點一點地積攢成一個大東西,厲害東西。一個村莊一般三十年出兩條厲害狗,三百年出一個攢勁人。

隻是一條好狗還經受不了一次磨難就徹底廢掉了。一個厲害人又能做些什麼呢。我大概正好生在這個村子的平庸年月。我小的時候覺得村裏好多人都非常厲害,現在一看,一個厲害的都沒有了。連一條厲害點的狗都沒有了。我父親說,收拾一條厲害狗,瞅準了腰上掄一棒子,把狗的腰子打壞,狗就完蛋了。收拾一個厲害人,我想,就不用這麼費勁,根本用不著誰動手。甚至把他忘了,像一根木頭一樣往這個地方一扔,扔上三十年,一切都完了。

五六年前的秋天,馮三給我說,坑窪地的草仍舊很茂密,盡管每年都有人圍著一圈砍鈴鐺刺,進去割蘆草(人已經在裏麵踩出了路,牛羊可以進去吃草了),草木明顯稀少了,但看去還滿當當的一坑窪地,裏麵還有野兔子。

秋天好久沒下雨,馮三給我說,坑窪地的草幹黃幹黃,一有風葦絮便飛飛揚揚,落得到處都是。張天選了一個刮南風的天氣,把坑窪地的草點著燒掉了。火著了一天一夜,把天都燒燙了。

接著張天租了兩台鏈軌拖拉機,帶五鏵犁犁了好些天,才把坑窪地翻了個個。那地太難犁了,各種草根密密匝匝交纏在一起,都織成了一塊厚實的地毯。尤其蘆葦和紅柳的根,紮得又深又結實,拖拉機走一走要停一停,犁鏵被草根纏住動彈不得。

地翻過之後,草根還密密麻麻朝天紮著,看上去仍像一灘草似的。張天本想秋天翻好地,二年春上種棉花,可是春天根本種不成,地裏全是草根,種子播不進去。天一熱草又一窩蜂似的湧出來。沒辦法,隻好把地又耕翻一遍,用釘刺耙將草根耙出來,堆在地邊曬幹,一把火燒掉。又在地裏打了三遍滅草劑。澆水時還在上水口放上生石灰,把草根往死裏燒。到了第三年春上,草再沒長出來。張天播上棉花,結果,平展展一大塊地,隻出了幾棵棉花,補種了一次,仍舊隻出了幾棵苗。而且,出來的幾棵苗長到半高又都枯死了。

這塊地死掉了,再不長東西了。馮三給我說,連草也一棵不長了。都幾年過去了,還光溜溜地扔著。張天白花了幾千塊錢。

死掉的也許不止一塊坑窪地。我對馮三說。整個這片土地都像是死掉了,看不出它有多少生機,到處光禿禿的。活得最旺勢的,就算村裏這些人了。盡管稀稀拉拉、無精打采的樣子,但都喘著氣,一年一年地過著日子,還在生育。

讓那些草木再繁茂一次、蔥鬱一次已經不可能,即使給它和以前一樣的陽光、雨水和養分,和以前一樣的無人踐擾的生存環境——它們的根毀掉了。

一截土牆

我走的時候還年輕,二十來歲。不知我說過的話在以後多少年裏有沒有人偶爾提起。我做過的事會不會一年一年地影響著村裏的人。那時我曾認為什麼是最重要迫切的,並為此付出了多少青春時日。現在看來,我留在這個村莊裏影響最深遠的一件事,是打了這堵歪扭的土院牆。

我能想到在我走後的二十年裏,這堵土牆每天晌午都把它的影子,從遠處一點一點收回來,又在下午一寸寸地覆蓋向另一個方向。它好像做著這樣一件事:上午把黑暗全收回到牆根裏,下午又將它伸到大地的極遠處。一堵土牆的影子能伸多遠誰也說不清楚,半下午的時候,它的影子裏頂多能坐三四個人,外加一條狗,七八隻雞。到了午後,半個村莊都在陰影中。再過一會兒,影子便沒了盡頭。整個大地都在一堵土牆的陰影裏,也在和土牆同高的一個人或一頭牛的陰影裏。

我們從早晨開始打那截牆。那一年四弟十一歲,三弟十三歲,我十五歲。沒等我們再長大些那段籬笆牆便不行了。根部的枝條朽了,到處是豁口和洞。幾根木樁也不穩,一刮風前俯後仰,嗚鳴叫。那天早晨籬笆朝裏傾斜,昨天下午還好端端,可能夜裏風刮的。我們沒聽見風刮響屋簷和樹葉。可能一小股賊風,刮斜籬笆便跑了。父親打量了一陣,過去蹬了一腳,整段籬笆齊齊倒了。靠近籬笆的幾行菜也壓倒了。我們以為父親跟風生氣,都不吭聲地走過去,想把籬笆扶起來,再栽幾個樁,加固加固。父親說,算了,打段土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