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家園荒蕪(6)(2 / 3)

母親喊著吃早飯啦。

太陽從我們家柴垛後麵,露出小半塊臉。父親從邱老二家扛來一個梯子,我從韓四家扛來一個梯子。打頭堵牆得兩個梯子,一頭立一個,兩邊各並四根直椽子,拿繩綁住,中間槽子裏填土,夯實,再往上移椽子,牆便一截一截升高。

我們家的梯子用一根獨木做的,打牆用不著。木頭在一米多高處分成兩叉,叉上橫綁了幾根木棍踏腳,趴在牆上像個頭朝下的人,朝上叉著兩條腿,看著不太穩當,卻也沒人掉下來過。梯子稍短了些,搭斜了夠不著,隻能貼牆近些,這樣人爬上去總擔心朝後跌過去。梯子離房頂差一截子,上房時還容易,下的時候就困難,一隻腳伸下來,探幾下挨不著梯子。挨著了,顫顫悠悠不穩實。

隻有我們家人敢用這個梯子上房。它看上去確實不像個梯子。一根木頭頂著地,兩個細叉挨牆,咋看都不穩當。一天中午正吃午飯,韓三和婆姨吵開了架,我們端碗出來看,沒聽清為啥。架吵到火爆處,隻聽韓三大叫一聲“不過了”,砰砰啪啪砸了幾個碗,順手一提鍋耳,半鍋飯倒進灶坑裏,激起一股煙灰氣。韓三提著鍋奔到路上,掄圓了一甩,鍋落到我們家房頂上,“騰”的一聲響。我父親不願意了,跑出院子。

“韓三,你不過了我們還要過,房頂砸壞了可讓你賠。”

下午,太陽快落時,我們在院子裏乘涼,韓三進來了,向父親道了個歉,說要把房頂上的鍋取回去做飯。婆姨站在路上,探著頭望,不好意思進來。父親說,你自己上去拿吧。我這房頂三年沒漏雨,你一鍋砸的要是漏開了雨,到時候可要你幫著上房泥。韓三端詳著梯子不敢上,回頭叫來了兒子韓四娃,四娃跟我弟弟一樣大,爬了兩下,趕緊跳下來。

“沒事,沒事。”我們一個勁喊著,他們還是不敢上,望望我們,又望望梯子,好像認為我們有意要害他們。

後來四娃扛來自家的梯子,上房把鍋拿下來。第二年秋天那塊房頂果然漏雨了。第三年夏天上了次房泥,我們兄弟四個上的,父親也參加了。那時我覺得自己已經長大,沒什麼是我不能幹的。

原以為父親會帶著我們打那堵牆。他栽好梯子,椽子並排綁起來,後退了幾步,斜眼瞄了幾下,過來在一邊架子上跺了兩腳,往槽子裏扔了幾鍁土,然後扛著鍁下地去了。

父親把這件活扔給我們兄弟仨了。

我提夯,三弟四弟上土。一堵新牆就在那個上午緩慢費力地向上升起。我們第一次打牆,但經常看大人們打牆,所以不用父親教就知道怎樣往上移椽子,怎樣把椽頭用繩綁住,再用一個木棍把繩絞緊別牢實。我們勁太小,砸兩下夯就得抱著夯把喘三口氣。我們擔心自己勁小,夯不結實,所以每一處都多夯幾次,結果這堵牆打得過於結實,以致多少年後其他院牆早倒塌了,這堵牆還好端端站著,牆體被一場一場的風刮磨得光光溜溜,像岩石一樣。隻是牆中間那個窟窿,比以前大多了,能鑽過一條狗。

這個窟窿是我和三弟挖的,當時隻有鍁頭大,半牆深。為找一把小斧頭我們在剛打好的牆上挖了一個洞。牆打到一米多高,再填一層土就可以封頂時,那把小斧頭不見了。

“會不會打到牆裏去了。”我望著三弟。

“剛才不是你拿著嗎,快想想放到哪了。”三弟瞪著四弟。

四弟坐在土堆上,已經累得沒勁說話。眼睛望著牆,愣望了一陣,站起來,舉個木棍踮起腳尖在牆中間畫了一個斧頭形狀。我和三弟你一鍁我一鍁,挖到牆中間時,看見那把小斧頭平躺在牆體裏,像是睡著了似的。

斧頭掏出後留下的那個窟窿,我們用濕土塞住,用手按瓷。可是土一幹邊緣便裂開很寬的縫隙,沒過多久便脫落下來。我們再沒去管它,又過了許久,也許是一兩年,或者三五年,那個窟窿竟通了,變成一個洞。三弟說是貓挖通的,有一次他看見黑貓趴在這個窟窿上挖土。我說不是,肯定是風刮通的。我第一次扒在這個洞口朝外望時,一股西風猛竄進來,水桶那麼粗的一股風,夾帶著土。其他的風正張狂地翻過院牆,頃刻間滿院子是風,樹瘋狂地搖動,筐在地上滾,一件藍衣服飄起來,袖子伸開,像了半截身子的人飛在天上。我貼著牆,挨著那個洞站著。風吹過它時發出“喔喔”的聲音,像一個人鼓圓了嘴朝遠處喊。夜裏刮風時這個聲音很嚇人,像在喊人的魂,聽著聽著人便走進一場遙遠的大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