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用一墩駱駝刺把它塞住,根朝裏,刺朝外,還在上麵糊了兩鍁泥,刮風時那種聲音就沒有了。我們搬家那天看見院牆上蹲著坐著好些人,才突然覺得這個院子再不是我們的了,那些院牆再也阻擋不住什麼,人都爬到牆頭上了。我們在的時候從沒有哪個外人敢爬上院牆。從它上麵翻進翻出的,隻有風。在它頭上落腳,身上棲息的隻有鳥和蜻蜓。
現在那些蜻蜓依舊趴在牆上曬太陽,一動不動。它們不知道打這堵牆的人回來了。
如果沒有這堵牆,沒有二十年前那一天的勞動,這個地方可能會長幾棵樹、一些雜草,也可能光禿禿,啥也沒有。
如果我乘黑把這堵牆移走,明天蜻蜓會不會飛來,一動不動,趴在空氣上。
如果我收回二十年前那一天(那許多年)的勞動,從這個村莊裏抽掉我親手給予它的那部分——韓三家蓋廚房時我幫忙壘的兩層土塊抹的一片牆泥,馮七家上屋梁時我從下麵抬舉的一把力氣,我砍倒或栽植的樹,踏平或踩成坑凹的那段路,我收割的那片麥地,乘夜從遠處引來的一渠水,我說過的話,拴在門邊柱子上的狗,我吸進和呼出的氣,割草喂飽的羊和牛——黃沙梁會不會變成另個樣子。
或許已經有人,從黃沙梁抽走了他們給予它的那部分。有的房子倒了,有的路不再通向一個地方,田野重新荒蕪,樹消失或死掉。有的牆上出現豁口和洞,說明有人將他們壘築的那部分抽走了。其他人的勞動殘立在風雨中。更多的人,沒有來得及從黃沙梁收回他們的勞動。或許他們忘記了,或許黃沙梁忘記了他們。
過去千百年後,大地上許多東西都會無人認領。狗全掙死了
“怎麼聽不見狗叫?”
沒有狗叫的夜晚,就像沒鹽的菜一樣寡淡。
狗在夜裏說話。東一句,西一句的狗吠,將黑暗中獨門獨院的人家連成一片。
一個陌生人在黑夜接近黃沙梁,他隻要趴在村邊上,扔一個土塊,驚動一條狗,便很快會清楚村裏有多少條狗,並從連片的狗吠中數清這個村莊有多少戶人、每戶人家的位置。
很早前狗都不拴。除了發情季節,狗一般不亂跑,整日臥在門口,各守各的院子。來人了叫幾聲,聽到別的狗叫也幫襯著應幾聲。若那狗叫得急,全村的狗都會跑來助聲助勢。
狗的這一習性便被人利用了。
那是一夥外村人,在一個刮風的黑夜摸近村子。他們先潛伏在村南,派一個人繞到村北邊,往村裏扔一個土塊,一條狗叫起來,其他狗隨應著遠遠近近地叫起來。那人接連猛扔幾個土塊,被驚動的這條狗便猛叫起來,其他狗立馬知道有大事了,全吠叫著向村北邊擁來。夜裏刮著南風,狗一張嘴,吠叫聲便被刮到北邊的荒野裏,村裏人聽到的隻是風刮過村子的聲音。那人見狗全到齊了,故意地顯出身影,邊扔土塊邊往北邊跑。狗追咬著跑出村子,一直跑到遠處的荒野裏。
潛伏在村南的人大搖大擺走進村子,見門撬門,見東西拿東西,等狗什麼都沒追到跑回來時,它們看守了多年的一些東西已經不見了。狗知道自己失職,全嘴對著天汪汪地哭叫起來。人這時候才醒來。
那以後狗便被拴在院子裏,聽到別的狗叫,也隻能遠遠應幾聲,再不能跑去助威。
我一進村子就覺得不對勁。咋連條狗都沒有。狗可是村莊的代言人。你走進一個村莊,不管去找誰,有多大的事,都得先耐住性子聽狗吠叫一陣子。
路上隻有幾隻雞,在腳印裏覓食吃。我不認識它們。黃沙梁不會有一隻活了二十多年還認得我的老母雞。雞活不到這個年紀。
有沒有一頭認識我的牛呢,或者一匹馬、一頭騾子。
天黑前我隻聽到幾句驢叫,叫聲嗲嗲的,沒有以前的驢叫好聽。大概喂飼料的緣故。以前的牲畜都在大地上覓草吃,叫出來的聲音也如大地般雄闊厚實。
應該還有一些東西能認得我吧。
那堆土,那個多年沒有水跡的幹渠溝,那幾棵枝丫枯缺麵目全非的老榆樹老柳樹,泥皮脫落張著一隻隻大小牆窟望著我的那些土牆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