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多麼堅固厚實、密不透風的那些牆壁,也終於張開眼睛看世道了。在它空洞的注視裏一個多年不見的人又回來了。
“那麼狗呢?”
“狗全掙死了。”
我以為馮三睡著了,又問了一句,他動了動頭,冒出一句話來。
“狗又不拉車犁地,咋會掙死?”
“哎,都是選村長的禍。每隔三年,一輪到選村長,狗就要掙死一茬子。”
“選村長有狗啥事。又不是選狗長。”
“你還不知道,前些年這個村長沒人願當。誰想當當去,別人也沒意見。反正地是自己的,想種啥、想咋種都自做主。村長沒啥可管的。這幾年不一樣了,誰都知道當村長可以撈好處,種三年地不富,當三年村長就富了。”
“現在是李老大的二兒子當村長。你知道呢,小時候傻呆呆的,十幾歲了還鼻涕都擦不幹淨。”
“你說他也能當村長?”
“那咋辦呢,村裏有點本事的人都搬走了,到外麵幹大事情去了,剩下些沒出息的,窩在村裏。這幫尕小子,這些年輪換著當了遍村長,把官癮過足了。這個當幾年不行,換另一個。另一個還不行,兩三年再換。反正矬子裏麵拔大個。黃沙梁可讓那些尕小子輪換著胡整了一頓。你要早些天來,就看上熱鬧了。那幾個想當村長的,一人拉一把子人,整夜整夜裏拉選票,挨家挨戶敲門,鬧得狗徹夜吠叫,許多狗挨不到村長選出來,就早早掙死了。剩下的狗叫到最後也沒聲了,嗓子叫壞了。狗一叫壞嗓子,不幾天就急死了。”
我看,黃沙梁也沒被誰咋整過。好像人沒管,它自己變成這樣了。樹是旱死的。房子是風吹舊的。人是太陽曬老的。我不知道馮三說的那些朵小子都胡整了些啥事情,我懶得問。馮三也懶得再理我,他獨自扯著呼做夢去了。
這個村莊真是幸運,幸虧聰明人全走了。若讓一個聰明人當上村長,村莊可能早變樣了。他會把難看的破牆爛房子推倒,把像把鐮刀形狀的黃沙梁村規劃成長方形或者正方形。引進一種新品種的牲畜,人工配種,讓家家戶戶的牛變成一種牛,雞變成一種雞。再不存在誰家的黑牛或白額黃牛,不存在蘆花雞、紅背白肚母雞、好看的雜毛雞。如果這樣,這個村莊才真正地完蛋了。
兩個村子
我把黃沙梁和老皇渠當成了一個村子。在我多少年的夢境與回憶中,它們疊合在一起。
兩個村子裏都橫著一條不知修於何年從沒見淌水的大渠,渠沿又高又厚實。村子都坐落在河的拐彎處。河挨著村子拐向遠處,又在村後彎回來,形成一大片河灣地。
這是同一條河——瑪納斯河。
我那時真不知道有一天會來到這條河的最下遊。在一條河結束的地方,我們開始新的生活。河流到黃沙梁村已完全沒勁了,幾乎看不出它在流動,但仍繞著彎子,九曲回腸地流過荒野,消失在不遠的沙漠裏。
在黃沙梁那些漫長的日日夜夜,我從沒聽見這條河的聲音。它流得太靜了,比村裏任何一個人都靜。比躺在院子裏那根幹木頭都靜(它在日光下曬久了,會劈啪一聲,裂一道口子)。比一堵牆一塊土塊都靜。
我想起那個黃昏穿過村子走遠的一個外地人——低著頭,躬著腰,馱一個破舊包裹,小心地邁著步子,不踩起一粒土,不驚動一條狗、一隻雞,甚至不抬頭看一眼旁邊的樹和房子,隻是盯著路,悄悄靜靜地穿過村子走了。
多少年後我能想起這個人,是因為那一刻我一樣悄靜地站在路邊,我帶的黑狗一聲不響站在我身邊。還有,我身後的這個小村莊,一樣安安靜靜,讓一個陌生人毫無驚擾地穿過村子走了。
這個人從河東邊來的,他的濕褲腿還滴著水珠,鞋子提在手裏。一行光腳印很快被隨後湧來的羊群踩沒了。羊的身上也濕淋淋的。那時河上沒橋,人畜都蹚水過河。
老皇渠村那段河上也沒橋。刮東風時河的流淌聲傳進村裏。河在那一段流得著急,像匆忙趕路,水麵常漂走一些東西:木頭、樹枝、瓷盆和衣服。一年早春,父親死在河灣裏。父親天沒亮扛鍁出去,大中午了沒回來。母親說,你爹要出事了,趕快去找。
我們都不知道要出什麼事。母親的哭喊聲驚動了村裏人,都出來幫著找。半下午時才找到,父親的鐵鍁插在河岸上,遠遠的母親看見了,認了出來。雪剛消盡,岸上一片泥濘,我們一家人哭叫著朝河邊跑。
那時我們家有八口人。大哥十歲,我七歲,最小的妹妹未滿周歲。父親死了,剩下七口人。過了一年多奶奶也死了,剩下母親和我們未成年的五個孩子。又熬了兩年,母親再嫁,我們一家搬到黃沙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