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一個早春,來接我們的後父趕一輛大馬車,裝上我們一家人和全部家當,順著瑪納斯河西岸向北走。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我們一直看著河灣裏父親和奶奶的墳漸漸遠去、消失,我們生活了許多個年頭的老皇渠村一點點地隱沒在荒野盡頭。一路上經過了三兩個村子。有村子的地方河便出現一次,也那樣繞一個彎,又不見了。
從半下午,到天黑,我們再沒看見河,也沒聽見水聲,以為遠離了河。後父坐在前麵隻顧趕車,我們和他生得很,一句話不說。離開一個村子半天了,還看不見另一個村子。後父說前麵不遠就到了。我們已經不相信前麵還會有村子,除了荒灘、荒灘盡頭的沙漠,再啥都看不見。
天黑後不知又走了多久,我們都快睡著了,突然前麵傳來狗叫聲。要進村了。後父說。我睜開眼睛,看見幾點模糊的燈光,低低的,像挨在地上。
院子裏黑黑的站著許多人,像等了許久,馬車沒停穩便擁過來,嘈嘈雜雜的,啥也看不清。有人從屋裏端出一盞燈,一隻手遮住燈罩,半個院子晃動著那隻手的黑影。
我一直刻骨銘心地記著我們到這黃沙梁村的那個夜晚,每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似乎我從那一刻開始,突然懂得了記事。
“這是老大。這是老二。”
“這是他母親。”
……
端燈的人把燈舉過頭頂。我在裝滿木頭家具的馬車上站起身的一瞬,看見了傾斜的房頂,和房頂後麵幾乎掛在樹梢的北鬥星。
我們被一個一個數著接下了車。
“一共幾個?
“六個。”後父答應。
門口擁了許多人,我們夾在中間跟隨那盞燈走進屋子。屋裏還有一盞燈,放在靠裏牆的櫃子上,燈苗細細的。炕上坐著一排老年人,笑嘻嘻地迎著我們。已經沒有坐人的地方,我們全站在櫃子旁。有人讓開炕沿讓母親坐,母親推辭了兩句,坐上炕去。
“這是你張大爺,叫。這是李二奶奶。”
“這是馮大媽。這是韓四爹。”
滿屋子煙和人影,那個日後我們叫父親的男人一手端燈,挨個讓我們認坐在炕上的那些人,我小聲地叫著,隻聽見他們很親熱的答應聲,一個也沒認清。
清點人數
不知黃沙梁已經死掉多少人。如果有時間,可以數數村莊周圍的墳堆。
我會數著數著把一切忘記。我會數錯。漏掉蒿草擁掩的那一座,漏掉墳頭塌陷已經被風刮平的那一個。把相似的散布零亂的墳堆數重。
我不可能走到每個角落。
死亡卻遍布每一寸土。
我會遇到多年前去世的一個親人的墳墓,墓碑歪斜,雨水衝淨上麵的字跡。我會遇到他(她)伸露在外的一截腿骨,潔白堅硬,但我認不出它。
他們活著時我還沒有出生。有關我的消息杳無音信。
他們在這塊土地上說話和走動。偶爾一腳埃塵。
我飄升起來。
如今我還記得我在空中飄浮的漫長情景。下麵是荒野、村莊、匆忙走動的人和牲畜。我漫長地飄遊著。全是黑夜。望見的一切都令我擔心。一聲喊叫、一個不大的響動都會使我驚顫。
而一場一場的風卻沒有把我刮離這片天空。
我還記得那時望見的樹木和人,彎彎地繞過一些東西又繞過一些東西伸向遠處的那條路。
最後我落到誰身上被她帶回家裏。
以後全是早晨。一個挨一個早晨。我睜開眼,看見的並不比那時更多,太陽出來,一粒塵埃落定。
天黑前我會找到一大群孩子。男孩,女孩。都學會了走,我給每人一盒火柴、一大把蠟燭,讓他們四散了去,走到村莊周圍的角角落落。
“記住,在每個墳墓上,插一燭蠟,點著。”
天很快黑了,我站在高高的房頂上。
“誰家都別點燈。”
“把煙頭滅了。灶裏的火用灰蒙住。”
死亡發出的光,星星點點地圍繞著村子。
那個夜晚將異常安靜。我像清數家產一樣清數死掉的人。
那群孩子已回到家中。
數不清的柴禾,已化為灰燼。
我數清一個村莊的死亡,也就清楚了所有的生。
所有的生者將會安靜。
最遠的燭光開始含糊不清。
當我數到幾百、上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