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家園荒蕪(7)(3 / 3)

村裏隻有幾十個活著的人。

他們悄無聲息,仿佛和死亡連為一體。

但這不是全部的真實。

在我的死亡名單中,可能已經數上暗中抽煙的那個人,數上野地中偎火過夜的那個人,數上沒回來的那個孩子,他拿著一大把蠟燭,沒找到一座墳墓,天黑後他把所有蠟燭點著,舉在手中。

活著的人是有數的,他們有戶口。

在黃沙梁那個破舊的牛皮紙封麵已經發黑髒兮兮的戶口簿裏,我們一家人的姓名、男女、籍貫、出生年月日還完好無缺地掛在那裏。

戶口簿用那個年代的厚白草紙訂的,邊緣已經發毛。在黃沙梁時我從沒見過這個戶口簿。我們家在黃沙梁新增了兩口人:我最小的弟弟和妹妹。都是父親親自來上的戶。我原想我們家的戶口應該早被銷掉了,那頁紙早被撕了,沒想它竟在,被我翻到了。

戶口登記從父親開始,下麵是母親——在父親頂上被劃掉的一行裏,是已亡故的我未曾見過的那個奶奶的名字,她叫王秀蘭。我頭一次知道這個名字。那時隻聽說後父有一個老母親,在我們搬來的前一年去世了。卻一直不知道名字。

接下來是我大哥、我、我的弟弟妹妹,從大排到小,一共九口人。都二十年了,它竟還掛在這裏,沒有被畫掉,也沒被打一個大叉,隻在最後空出的本該填寫我們家新增兒媳子孫姓名的空欄處,寫了“已遷走”三個字。遷到哪去了,沒有注明。

黃沙梁對一戶人家的文字記載到此為止。

一村懶人

在外麵時我老擔心這個村莊會變得麵目全非。我在迅速變化的世界裏四處謀生。每當一片舊屋拆毀,一群新樓拔地而起,我都會擔心地想到黃沙梁。它是否也在變成這樣呢。他們把我熟悉的那條渠填掉,把我認識的那堵牆推倒,拆掉那些土房子。

如果這樣,黃沙梁便永遠消失了。它徹底埋在一個人心裏。這個人將在不久的年月離去,攜帶一個村莊的全部記憶。從今往後,一千年一萬年,誰都不會再找到它。

活著的人,可能一直在害伯那些離去的人們再轉頭回來,認出他們手中這把鍁、腳下這條路,認出這間房子,這片天空這塊地。他們改變世界的全部意義,就是讓曾經在這個世界生存過的那些人,再找回不到這裏。

黃沙梁是人們不想要的一個地方,村裏人早對它失望了,幾十年來沒蓋一間新房子,沒砌半堵新牆。人們早就想扔掉它到別處去生活。這個村莊因此幸運而完整地保存著以前的樣子。沒有一點人為變故,隻有歲月風雨對它的消磨——幾乎所有的牆,都泥皮脫落。我離開時它們已斑駁地開始脫落,如今終於脫落光,露出土塊的幹打壘的青褐牆體。沒有誰往這些牆壁上再抹過一把泥。

這是一村莊懶人。

他們不在乎這個地方了。

那條不知修於何年從沒淌過水的大渠,也從來沒礙過誰的事,所以留存下來。隻是誰家做泥活用土時,到渠沿上拉一車,留下一個坑。好在這些年很少有人家動過泥土。人已懶得收拾,所有地方都被眼看慣、腳走順、手摸熟。連那段坑窪路,也被人走順慣。路上還是二十年前我離開時的那幾個坑和坎。每次牛車的一個軲轆軋過那個坎時,車身猛地朝一邊傾一下,輾過那個坑時,又猛地朝另一邊歪一下。我那時曾想過把這段路整平,很簡單的事,隨手幾鍁,把坎挖掉,土墊到一邊的坑裏,路便平展展了。可是每次走過去我便懶得動了。大概村裏人跟我一樣,早習慣了這麼一傾一歪,沒這兩下生活也就太平順了。這段路的性格就是這樣的,它用坑坎逗人玩。牛有時也逗人玩,經過坑坎路段時,故意猛走幾步,讓車傾歪得更厲害些。坐在車上打盹的人被搖醒。並排坐著的兩個人會肩撞肩頭碰頭。沒綁牢實的草會掉下一捆。有時會把車弄翻,人摔出好遠,玩笑開過頭了,人惱火了,從地上爬起來,罵幾聲路,打兩鞭牛,一身一臉的土。路上頓時響起一陣笑語哞叫。前前後後的車會停住,人走過來,笑話著趕車人,幫著把翻了的車扶起來,東西裝好。

如果路上再沒有車,空蕩蕩的。一個人在遠路上翻了車,東西很沉,其他人從另外的路上走了。這人隻有坐在路邊等,一直等到天黑,還沒有人,隻好自己動手,把車卸了,用勁翻過空車,一件一件往上裝東西,搬不上去的,忍痛扔掉。這時天更黑了,人沒勁地趕著車,心裏坎坎坷坷的,人、牛、路都頓覺無趣。

草長在牆根,長在院子裏、門邊上,長在屋頂和牆縫……這些東西不妨礙他們了。他們挨近一棵草生活,許多年前卻不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