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家園荒蕪(8)(2 / 3)

我始終沒看清坐在炕上的人,或許看清了,沒記住。屋頂太低,他們坐著打牌或聊天。我站在地上,歪扭的木梁正好橫在我頭頂上,似乎我再長高一點,頭就能碰上。我見過許多大人的頭,被門框或屋梁碰傷,在那些低矮的房舍和圈棚裏,大人們低著頭走動或幹活,還是不小心碰著,頭上起著青疙瘩,流著血……

整個少年時期,我被什麼東西壓抑了,沒有長高。好像我一直害伯生長,擔心我的頭頂上麵再沒有空地方。我走路低著頭,略彎著腰,像個小老頭一樣,心事重重地走過我的少年歲月。一直到二十歲,我才長到一米六的個頭。離開黃沙梁後,我又長了十二公分。是在不斷的遊蕩中長的。我就這樣長成了。這種成長是在哪一天突然停止了。因為什麼停止了,我都無法知道。

大樹根

我們家豬圈全是用樹根壘的。幾百個樹根,一個挨一個壘成一人高的樹根牆。有榆樹根、胡楊樹根、沙棗樹根,全是我們從村子周圍的荒灘上挖來的。

我們搬到黃沙梁時,村外的荒野上隻剩幾棵粗大的歪榆樹。生長最多的是紅柳、鈴鐺刺、堿蒿之類的灌木,當中不時看到大大小小的幹死樹根。我們挖樹根燒火,燒不掉的碼起來壘成豬圈羊圈。大部分樹根底部已腐,露在外麵的樹樁也已幹枯,兩頭便能砸下來。也有的樹根堅硬結實,根係緊扣大地,頭碰上去發出沉悶深遠的回響,那是從樹根紮入的土地深處傳來的聲響,讓人震驚,握著頭站在野灘上發愣。

我們在野外挖過一棵巨大無比的樹根。樹用斧頭砍掉的,樹樁高出地麵有一米,我們兄弟三個手拉手也沒把這個樹樁圍住。

這麼大一棵樹讓誰砍去了。在村裏我們從沒見過這樣粗大的木頭,它不可能被藏起來。它躺在地上也有一人高。這樣巨大的東西不會輕易消失,或許它被剖開劈碎,一小塊一小塊分散在哪個院子裏。或許流落到別處。或許,它就在黃沙梁某個陰溝荒地裏,一年年地腐朽成土,我們已經認不出它。

那天我們趕牛車到荒野上砍柴,近處的柴被人砍光了,我們趕車往遠處走。遠處看上去柴很多,紅柳、梭梭一連片。走近了才發現一樣稀稀拉拉,東一棵西一棵,我們再往前走,結果就碰見這個大樹根。停下來端詳半天,都有點不敢相信,還有這麼大的一個樹根。

老大從車上取下頭,掄圓了朝樹根砸去,頭被彈回來,腳下的地一陣顫動,從樹根深處傳來的巨大響聲震驚了我們,像三個矮樹樁一樣呆立在那裏。那響聲太可怕了。野灘再沒有人,也沒一絲其他聲音,村莊遠遠地蹲著,像個不敢出頭露麵的小動物。我們呆站著,直到腳下的地不再顫動,那響聲原回到樹根深處。

老三說:“大哥,我們不挖這個根了,砍些紅柳回家吧。”

“不挖就讓別人挖走了。”老大說。

“要不留個人看著,回家喊父親去。”老三說。

老二沒有說話。他覺得認識這棵樹。在哪見過。整個樹身蔥籠巨大地立在空氣中,枝枝椏椏他都異常熟悉,好像自己在這棵大樹的某個枝椏上生活過。樹幹上的那個洞,樹梢上的鳥窩,春天時向南的那些枝條最早吐出綠芽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他還記得伸展在地下的龐雜根須,向東、向西、向南各展開一條粗大主根,傾斜著紮向土地深處。眾多毛根交織在四周。他覺得自己在這棵樹的根下枝上都生活過,留下那麼多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往事。他還記得向西那支主根下麵一條幽深暗河,水嘩嘩啦啦衝打著根須,從暗處流向更暗處。那已是離主幹很遠的地方了。根紮得那麼深遠似乎不僅僅為了吸收水分。根在伸展中逐漸有了意識,它自己朝深遠處去了。當一條主根朝地深處紮去時,它的軀幹上的一個壯枝,也開始向天高處伸展。它們在最高和最深處,遇見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