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這棵大樹的軀幹被砍掉了,像個沒頭的人。根留在土地中,它無法預知大地上的事情。一棵樹在這片土地上生長了千百年後,一群一群的人開始來到這裏謀生。
大地像繁衍草木一樣開始繁衍人。
一根大樹的軀幹和根,從此作為對人用途各異的兩種木頭流落人世。不知碼在豬圈牆上的那截禿根,還能否認出擔在牛圈棚上皮剝光枝杈砍淨的那段軀幹呢。
兄弟三個開始挖那棵大樹根。
老大挖過很多樹根,也同樣用頭砸過很多樹根,他認為不要緊,沒啥害怕的,那隻是木頭發出的聲音。木頭空了,就發出空洞的響聲。木頭堅實,響聲也就實沉。老二也挖過很多樹根,還一個人挖過很多大樹根,他沒有吭聲。隻有老三對樹根發出的聲音感到陌生,有點害怕。
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有些聲音會漸漸熟悉,卻再無法聽懂。一根木頭第一次對我們發聲時,我們不認為那是木頭的聲音。是什麼東西在說話。我們驚恐、震顫、屏息傾聽。那一刻我們有可能聽懂。後來這種聲音一而再地響起時,我們終於認定那隻是一根木頭發出的聲音,就像一個人挨打了會喊叫。
從那時起這件事物的門便對我們永遠關閉。
我小的時候乘它們不留意,進入過許多事物的門。現在我站在外麵,聽人們喧嘩與吵鬧,一世界的門外漢啊。一件事物的門,可能隻對人敞開一次。這個人成了這件事物真相的唯一見識者,以後人們隻能通過他的轉述認識這件事物。而真相是無法轉述的。人們通過轉述者看見的隻是轉述本身。那已是另一件事物了。
如今認識一件事物越來越不容易。所有事物暴露無遺。而進入這些事物的門,卻完全地關閉了。甚至人們已經不知道每件事物都有一扇自己的,有可能被人偶然進入的門。人以為自己的嘴便是萬物之門,什麼都可以被說出來。
我那時候有幸進入一些事物,我想說出它們,說出的卻是另外一些東西。就像我寫了這麼多,離我最初想寫的東西越來越遠了。
兄弟三個圍著樹根往下挖土,土得扔遠點。得挖一個很大的坑。不斷碰到一些毛根,揮斧頭砍斷,然後再往下挖,挖到一米深了,主根還沒出現。老大掄起頭又要砸樹根,想從土地的顫動中辨認主根朝哪個方向延伸。老二攔住了他,用鐵鍬在東、西、南邊各挖了一鍁,兄弟三個照著標記挖下去,三條粗大主根赫然暴露出來。
接下來的活好玩又累人,把主根周圍底下的土全挖空,把遇到的支根全砍斷,剩下三個主根,像巨爪一樣緊抓住地。我們停下來喘會兒氣,喝口水啃點饃饃。已經半下午,我們挖這個根把大半天時光耗去了。
砍主根時又聽到那種嚇人的聲音,從土地深遠處傳上來,持續很久後慢慢消失。揮斧子的手愕然停住,不敢再砍下去。
“砍吧,沒事。”大哥說。
響聲又一次從地深處傳上來。頭頂的空氣也在顫動。仿佛早被人砍走的那棵大樹在空氣中使勁晃動。可能天空有記憶。一棵大樹的影子,完完整整保存在樹根之上的無垠天空。我們的砍伐聲再一次觸動天空對一棵參天大樹的無限念記。從地麵,到高遠雲層,整個天空滿滿當當地浮現出一棵樹,天空在用我們不清楚的方式念記天空下消失的每一樣事物。
大地也有記憶。大地一直在深埋有價值的東西。我們一直像一種動物一樣在大地上挖掘。我們挖出最多的是埋在土裏的死人,他們剩下骷髏、幾根骨頭,那是我們自己的樹根。我們一挖出來就趕緊好好地原埋進土裏。我們害怕看見它。
樹根拉回家後扔在了房後頭。原以為弄了個大東西回來,喜滋滋的。結果什麼用處都沒有。燒火劈不開。放在院子又占地方,就扔在房後頭。
搬家那天其他東西都裝上車,父親端詳著大樹根,過去蹬了一腳,沒動彈。
“唉,扔掉算了,車裝不下了。”父親嘟囔著。
其實我們早就把它扔掉了。
“誰要這個樹根,誰要了拿去。”父親喊叫了一句。周圍沒人應。
“誰要這個樹根?”父親又喊叫了一句,周圍來幫忙的、看熱鬧的人全笑起來。我們愣了一下,也全笑起來。
還想補充一些。挖那個大樹根耗掉了我們兄弟三個不少力氣。如果我們以後沒幹成別的什麼大事,那是因為我們在一棵大樹根上耗掉了太多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