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家園荒蕪(9)(2 / 3)

鳥就是認人呢。大哥也說,那天他到野灘打柴,就看見我們家樹上幾隻鳥。也不知道它們跑那麼遠去幹啥。是跟著牛車去的,還是在灘裏碰上了。它們一直圍著牛轉,嘰嘰喳喳,像對人說話。大哥裝好柴後它們落到柴車上,四隻並排站在一根柴禾上,一直乘著牛車回到家。

坡上的村子

我對元興宮村沒有多少記憶。它是我們家離開黃沙梁後的短暫落腳處。這個靠近天山的村莊建在一個大斜坡上,一下雨地上嘩嘩地淌著水,淌得迅急。雨一停水便不知流到哪去了。

東西掉在地上也會滾。這裏的東西都像長了腿似的,稍不留神就會再也找不見。

那年秋天村裏去了個賣西瓜的。拉了一車西瓜,卸到地上準備賣。等他一轉身,西瓜動了起來,開始滾動得慢,接著越滾越快。元興宮人從不種西瓜,種也白種,瓜蛋子稍長大些便開始滾動,把秧拉得細長細長。再長大些秧便拉不住,或被扯斷或連根拔起。不管瓜熟不熟,長到時候都會順坡滾下去。有的中途撞到石頭上,碰個稀巴爛。有的在滾動中逐漸熟透。太陽曬熱的荒坡將所有經過它的東西烘熱烘熟。元興宮人也想過辦法,在每個西瓜下挖一個坑。可是,鍬頭大的小坑顯然沒多少阻力。尤其刮起下山風,連人都會滾。誰能擋住誰呢。

賣西瓜的是個瘦老頭,直嗓子大喊大叫。村裏出來許多人幫著追西瓜。狗也幫著追。豬和牛也撒著歡追。到後來,沒追回幾個。一車西瓜幾乎全滾到十幾裏外的坡下村。

元興宮人丟了東西都到坡下的村子去找。

村裏很少有圓東西。連石頭都是扁的。筐全是方的。木頭用牆或木樁擋著。可能滾動的物件上都有一根繩子,不用時拴牛一樣拴在木樁上。到地裏幹活,首先在歇腳處打個木樁,車用繩拴上。石滾子用鐵絲拴上。

那是個留不住東西的村莊。它建在坡上。

黃沙梁在大地的最低窪處,雨落在哪,便在哪停住。隻要沒人動,一千年一萬年後,一切都還在原地。也還是原來的模樣和姿勢。挖地三尺,我會找到消失多年的一窪水。它直滲下去,捉迷藏一樣藏到了地深處。在那地方喊一聲,一切就會出來。隻要記住那些東西的位置。當它們不在了,不是升到天上便是被土埋住。沒有別的去處。

那些牛走來走去最後回到牛圈裏。樹在砍掉的地方又長出些細枝。早年掉在地上的一根針,越來越深地紮進土裏。它不會忘記回來的路。每天每天,太陽從我們家柴垛後麵升起,又落到路對麵韓三家的牛圈後麵。風隻刮走了風。土直直揚起又直直落下,誰家的土原落到誰家房頂院子裏。

我們家在元興宮隻住了五年。父親不習慣種坡地。他在那個大斜坡上使鍁揮鋤都覺得不對勁。不像黃沙梁的地,平躺著的,順順展展,咋侍弄咋舒服。元興宮的地像牆一樣斜立著,不讓人過去。

最難幹的活是澆地。水像從天上下來的,沿坡地漫漶而下,簡直沒法收拾。沒挨地皮便飛逝過去,地皮還幹著水已淌得不見。有時水在地裏衝條溝,水全從溝裏跑了,兩旁的莊稼卻幹看著渴死。

那一次,父親半夜回到家,氣得一句話不說。天剛黑時大哥出去迎過他一次。我們以為車陷進渠溝裏了。大哥回來時天已經黑透了。

“路上沒有的,啥都看不見。我趴到地上聽了一陣,也沒聽見車軲轆聲。”

“會不會走糊塗了,車趕到別的莊子裏去了。”

母親讓我上房頂喊幾聲。我爬上梯子。夜空黑黑的,隻有兩三顆星星,又高又遠。村子裏一片寂靜,什麼都看不見,偶爾從誰家煙囪冒出些火星,一晃就不見了。我鼓足力正要喊,突然覺得這地方那麼陌生。我喊不出來。嗓子被什麼東西堵住。是我不熟悉的這個地方的氣。我愣愣地站了好一陣,原下來了。

將近半夜時狗把我們叫醒。聽到車馬聲。母親開門出去。屋裏燈一直亮著。餐桌上擺著一隻碗一雙筷子。我們跟著爬起來。馬車已進了院子,黑暗中父親解開套具,氣哼哼的。我接過韁繩,牽馬進圈棚,拍了拍馬背,全是汗水。

第二天我們才知道,父親拉草回來時,右邊車軲轆滾珠爛了,咯咯直響。父親把車停好,用幾塊石頭墊起車軸,卸下軲轆準備修一修,結果一鬆手,那隻軲轆滾了起來,他趕緊追,就沒追上。跟著跑了幾百米,眼看軲轆越滾越快,才想起來應該騎著馬追。趕回來卸了套具,車拴好,上馬追去。跑了十幾公裏,才在一叢紅柳中找到它。幸虧被紅柳擋住,要不然就沒盡頭地滾下去了,直滾到黃沙梁都說不定呢。軲轆平躺在紅柳叢裏,輪胎被石頭碰爛幾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