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家園荒蕪(9)(3 / 3)

本來中途快追上了。坡上有個放羊的看見了,想幫忙攔住。飛滾下來的車軲轆驚散了羊群。放羊的似乎很有經驗,他候在那裏,軲轆飛奔而過時,一腳蹬去,軸轆倒地了。一躺倒它便滾不成了。可惜他蹬得過猛,軲轆倒地後蹦了兩下,又立起來跑了。

放羊的隻好看著它滾去,對隨後騎馬奔來的父親做副無奈的樣子。

父親費了很大勁,才把那個車軲轆弄回來。從半下午到天黑、天更黑,馬馱著一隻軲轆,父親牽著馬,一路上坡往回走。

我們家的一段路

直到最後一天,我們好像還沒做好要離開黃沙梁的準備。盡管兩個月前我們便開始收拾東西,把要帶走的歸順整齊,一遍遍估算著裝幾車,用啥車拉走這些家當。

除此之外,搬家前的那段時間跟往常沒啥不同,我們依舊做著該做的事。每天早晨我把牛拉出去,縻在那片啃了多少遍似乎還有東西可啃的蘆草地。母親一大早往院子裏灑水(這是她多年的習慣了),掃淨地上的草屑和樹葉。(那時樹葉剛剛開始黃落,清早院子裏零星地落著幾片兒,平展展地貼著地。夜裏有風就會落得更多些。我們家在黃沙梁的最後一個秋天似乎來得格外遲。下了兩場雨,眼看變黃的田野又重新返綠。我們一再推遲,還是沒等到樹葉落光便離開這裏。)父親依舊早早套車下地。已經沒有可收的東西。最後一片玉米,在十天前已掰光拉回來。遍野裏是別人家的糧食。父親趕車經過那些地時,也許引起旁人的警惕——他去拉前一天砍倒的玉米稈,順便割些田埂地頭的草回來。車上放著鐵鍁,臨出地他還撰起因進車平掉的一小段田埂,收好一個水口子,用腳把土踏瓷實。他似乎沒想到從今以後這片田野上再不生長屬於他的東西。他的馬車將在另一片土地上往複顛簸。不知他能否走慣別處的路,種慣別處的地。或許他早已經不適應別處的生活。他的腿被黃沙的路摔摜成這個樣子,有點羅圈,一搖一擺走路時,風從兩腿間刮過去,狗能從兩腿間鑽過去,夾不住一隻貓一隻逃竄的野兔,夾住一捆草一麻袋麥子卻像夾住一匹走馬一樣合適自如。

一天下午吃過飯,他又拿起鍁,往房後那段路上扔了幾鍁土,墊平上一場雨後留下的幾個牛蹄印。那是我們家的一段路,有四五十米長,我們自己修的,和大路一樣寬展,從房後麵通到東邊的圈棚和柴垛旁。跟大路相接處有條渠溝,沒有橋,渠溝淺淺的,有水沒水都不礙事。這段路以前我們一家走。路上全是我們家的車轍腳印和牛蹄印。後來一戶姓李的河南人在我們家東邊蓋了房子,自然要走這條路。父親經常埋怨那戶人家走路不愛惜,從來不知道往路上墊半鍁土。尤其他家那頭黑母牛,走路撇叉著兩條後腿,故意用釘了鐵掌的蹄子挖我們家的路,一蹄子下去就是一塊土。一蹄子就是一塊土。有一次李莊木(李家老二)到野灘拉柴禾壓爆了輪胎,裝了半牛車柴,一隻軲轆滾著鋼圈軋回來,在我們房後的路上深深碾了一道車印子。父親望著那道車印望了半下午,也不見李家過來個人平一下,他生氣了,過去和李家嘮叨了幾句,兩家本來有氣,這下氣上加氣,為一道車軲轆印大吵了一架。最後還是父親動手把路填平整。

我們雖然要離開了,卻沒有故意整壞任何東西,沒有在地裏挖一個坑路上扔一個土塊疙瘩。我們讓這個院子和它裏麵安安靜靜的生活保持到最後一天。

最後,當我們把所有東西裝上車,要離開時,才發現曾是我們的家已慘不忍睹。樹剩下孤零零幾棵、房子拆掉了一間、圈棚成一個爛牆圈,路上、院子裏到處扔著破爛東西……突然覺得心酸,眼淚止不住流出來——我們自己毀掉了這個家園,它不再像個家了。

那天來了許多人,路上、牆上、牆根,站著、蹲著,都是人。有的過來說幾句話,幫一把忙。更多的人隻是圍著看,愣愣地看。

我們被看得有點不自在,有點慌。有種被監視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