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中間有幾個人,大概懷著僥幸,想從我們一件件裝車的東西中,發現他們早年丟失的一把鍁、半截麻繩。另一些人,認定自己遲早也要搬走,袖著手,看我們怎樣把家什搬出來又抬上車。怎樣在一個車廂裏,同時裝下櫃子、板凳、鍋碗、木頭、柴禾、草還有水缸,而又不相互擠壓碰撞。其他更多的人,麵無表情,好像一下不認識我們。好像伯我們搬走地,裝走空氣。
我忙著搬東西,不知誰代表這個村莊和我們道別。是那條站在渠沿上目光憂鬱的狗,還是閑站在人群中看我們背麻袋抱木頭的那頭驢。它沒等我們搬完,高叫了幾聲,屁股一扭一扭走掉了。我們稍一停頓,仿佛聽到這個地方的叫聲,一句緊接一句,悲壯又昂揚。它停住時,這個村莊一片靜寂,其他聲音全變得瑣碎模糊。隻是不清楚它是叫給我們的還是叫給另一頭驢。它一個驢,或許懶得管人的事呢。你看它的眼神,向來對人不屑一顧。
村長沒出來說話。誰是村長我已記不清楚。那時候誰是村長都一回事,隻是戴了頂空帽子。該種地他還是種地,該放羊還去放羊。村長很少出來管村民的事。村民也懶得去找村長。牲畜更不把村長當回事,狗該咬照咬,管他是村長還是會計。牛發怒了照著誰都是一角一蹄子。
後來走遠了離開久了才發現,我們留下了太多東西。不僅僅是那段又寬又平整的路,我們施足底肥以後多少年裏為誰碩果累累的那塊地。當我們在另一條渠邊碰響水桶,已經是別處的早晨。
我們不照你的日頭了——黃沙梁。
我們不吸你的氣了——黃沙梁。
留下三間房子和房頂上麵的全部天空。
早晨下午的地上再找不見一家人的影子。
我們不往你的天上冒煙了——黃沙梁。
我們一走,這地方的人又稀疏了一些。刮過村莊的風會突然少了點阻力。一場一場的西北風,刮過村中間的馬路。每場風後路上刮得幹幹淨淨。馬路走人也過風。早先人們在兩邊蓋房子,中間留條大道,想到的就是讓風過去。風是個大東西,不能像圈羊一樣打個牆圈把風圈住。讓天地間一切東西都順順當當過去的地方,人才能留住。
一天下午,我們兄弟四個背柴從野灘回來,走到村口時刮大風了。一場大風正呼喊著經過村子。風撕扯著背上的柴捆,嗚鳴叫著。老三被刮得有些東歪,老四被吹得有點西斜。老大老二穩穩地走著,全躬著腰,低著頭。離家還有一大截路。每挪動一步都很難,腿抬起來,費勁朝前邁,有時卻被風刮回去,反而倒退一步。
老四說,大哥,我們在牆根躲一陣吧,等風過去了,再回去。
兩邊都是房子,風和人都隻有一條路。土、草屑、煙和空氣,滿天滿地地往北麵跑,我們兄弟四個,硬要朝南走。
大哥說,再堅持一陣,就到家了。風要是一直不過去呢,我們總不能在牆根坐到老再回去。老四沒吭聲。他在心裏說,為啥坐到老呢,坐到十六歲、二十歲,多大的風我們都能頂。
老大、老二在前。老三、老四跟在後麵。風撩開頭發,嗚嗚地吹過頭頂,露出四個光亮的天靈蓋。
碰在老大額頭上的一粒土,碰在老二腦門上的一片葉子,碰在老三鼻梁上的沙石和擦過老四眼角的一片硬木,分別觸動了他們哪部分心智,並在多少年後展現成完全不同的命運前途。
那場風,最後刮開誰骨肉閉鎖的一扇門,揚揚蕩蕩,吹動他內心深處無邊沉靜的曠野和天空。
我們走到家門口時,風突然弱了,樹梢開始朝東斜。那場風被我們頂了回去,它改變了方向,遠遠地繞過黃沙梁走了。
我們背柴回家的路,不是風的路。
小的時候,我們不懂得禮貌地讓到一邊,讓一場大風刮過去。
多少年後它再刮過這裏,漫天漫地隨風飄逝的事事物物中,再不見那四個頂風背柴的人。
整個天空大地,都是風的路了。
遠遠的敲門聲
一
我時常懷想起這樣一個場景:我從屋裏出來,穿過雜草擁圍的沙石小路,走向院門……我好像去給一個人開門,我不知道來找我的人是誰。敲門聲傳到屋裏,有種很遠的感覺。我一下就聽出是我的院門發出的聲音——它不同於村裏任何一扇門的聲音——手在不規則的門板上的敲擊聲夾雜著門框鬆動的哐啷聲。我時常在似睡非睡間,看見自己走在屋門和院門之間的那段路上。透過木板門的縫隙,隱約看見一個晃動的人影。有時敲門人等急了,會扯嗓子喊一聲。我答應著,加快步子。有時來人在外麵跳個蹦子,我便看見一個認識或不認識的人頭猛然躥過牆頭又落下去,我緊走幾步。但在多少次的回想中,我從沒有走到院門口,而是一直在屋門和院門間的那段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