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家園荒蕪(12)(2 / 3)

我很感激妻子給我生了一個好女兒,我一點不想要兒子。我不像父親,希望母親給他生養幾個能傳宗接代的好勞力。我已經沒有土地。在我的生活中,不會再出現多重多累的活非要我有個兒子做幫手才行。我自己足夠對付了。

我渴望的是有兩個女人的溫馨家庭,一個叫我爸爸,一個叫我丈夫。更多時候我把她們當成兩個女兒去喜歡去愛護。我如願以償,擁有了這樣一個美好的家庭,而我卻又離開它,來到一個陌生城市,我到底在尋求什麼。

我輕輕敲樓房的門。我想我跳進院子時的響聲足以驚醒家裏人,可屋子裏靜靜的沒有回應。我推開夥房的門,拉亮燈,在碗櫃裏找到半盤剩菜和一個饃饃,自個吃了起來。我本打算趕回家吃晚飯,沒想到車在路上一壞再壞,把時間耽擱到這麼晚。本該是家人歡聚的一頓晚飯,現在卻隻有我獨自吞咽了。畢竟是到了家裏,雖是殘湯剩飯,感覺卻跟坐在郊外某個冷清飯館大不一樣。

我邊吃邊環視夥房裏的一切,爐旁的煤、桌上的青菜和米,還有窗台上瓶瓶罐罐裏的油鹽醬醋及各種調料。我不在的時候,家裏的生活依舊在繼續著,沒有因為我不在家而少生一次火,少做一頓飯,少洗一次碗。我忽然感到我在這個家裏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重要。也許這才是正常的。人不應該把自己看得過分重要,無論對一個家庭還是對社會。因為你一旦重要到不可缺少的地步,你的離開便會造成對別人對周圍環境的傷害。這樣多不好。

在碗櫃抽屜裏我找到樓房門上的鑰匙,輕輕打開門進去。妻子和女兒都睡在樓上,我拉開客廳的燈,看見家裏的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家具的擺設、牆上的字畫。連我沒裝好的一截電線,依舊斜吊在牆上。隻有電視櫃上多了一個相架,裏麵是我幾年前在承德拍的一張彩色照片,後來聽妻子說,是女兒整理書桌時翻出來的,她把它擺在了那裏。女兒已經知道思念爸爸了。

我脫掉鞋,輕輕走上樓梯,女兒睡在樓梯口的一間小屋裏,這是我的書房,背對著街道,有一扇麵朝南的窗戶,既安靜又陽光明媚。後來女兒也看上了這間小房子,便搶去做了她的臥室和書房。女兒睡覺時喜歡把門從裏麵扣住,她這麼小就懂得了戒備什麼,妻子卻向來是半掩著門睡覺,我一側身便進到臥室了。

妻子熟睡在床上,從窗戶斜照進來的月光,正好落在她露在外麵的一條腿上。我似乎多少次在什麼地方見到過這樣的月光。妻子的臉在朦朧的月光中顯得更加美麗動人。我沒有開燈,有好一陣,我隻是愣愣地站在床邊,神情恍惚,仿佛又扛著鍁來到一片荒草萋萋的田地邊。

這些年我目睹了許許多多的荒蕪景象:家園荒涼、田地荒蕪……我卻不知道,真正的荒涼在這張鋪滿月光的床上。

這一次,是我兩手空空,站在荒睡已久的妻子身旁。

我和妻子生活了近十年,從未這樣長久地離開她。自從有了妻子和女兒,我就從沒想到過要到別處去生活。我原打算在這個小鎮上過一輩子算了。我把父母和兄弟一個個從農村搬到縣城,我想讓這個家有個好的前景,讓父母兄弟們呆在一起有個照應。我做到這一點了,可我還是不滿足。

我辭掉安逸的工作,孤身進入烏魯木齊。我想,我若能在這個城市打好基礎,同樣會把全家從沙灣縣城搬進首府,就像當初把他們從元興宮村搬到縣城一樣。一戶農民,隻能靠這種方式一步一步地走進城市,最後徹底扔掉土地變成城市人。

可我沒想到,家園荒蕪的陰影又一次蔓延到我的家裏。我追求並實現著這個家的興旺和繁榮,荒涼卻從背後步步逼近,它更強大,也更深遠地浸透在生活中、靈魂中。

我寧讓土地荒棄十年,也不願我心愛的妻子荒睡一晚。十多年前,我寫下的這些天真的詩句竟道出了一個深刻無比的哲理:人無法忍受人的荒蕪。

在這間臥室,這張鋪滿月光的床上,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我的妻子在等我的時候獨自睡著。誰會懂得,她一個晚上荒掉的,是我一生都收不回來的,無法補償的。那些荒睡的夜晚將永遠寂寞地空在她的一生裏,空在我充滿內疚的心中,成為我一個人的荒涼。

柴禾

我們搬離黃沙梁時,那垛燒剩下一半的梭梭柴,也幾乎一根不留地裝上車,拉到了元興宮村。元興宮離煤礦很近,取暖做飯都燒煤,那些柴禾因此留下來。後來往縣城搬家時,又全拉了來,跟幾根廢鐵、兩個破車軲轆,還有一些沒用的歪扭木頭一起,亂扔在院牆根。不像在黃沙梁時,柴禾一根根碼得整整齊齊,像一堵牆一樣,誰抽走一棵都能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