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年的種地生涯對他來說,就像一幕一幕的相同夢景。你眼巴巴地看著莊稼青了黃,黃了青。你的心境隨著季節轉了一圈原回到那種老歎息、老欣喜、老失望之中。你跳不出這個圈子。盡管每個春天你都那樣滿懷憧憬,耕耘播種。每個夏天你都那樣鼓足幹勁,信心十足。每個秋天你都那樣充滿豐收的喜慶。但這一切隻是一場徒勞。到了第二年春天,你的全部收獲又原原本本投入到土地中,你又變成了窮光蛋,兩手空空,擁有的隻是那一年比一年遙遠的憧憬,一年不如一年的信心和幹勁,一年淡似一年的豐收喜慶。
四
四弟搬到縣城後,我們家留在元興宮的那院房子的賣與不賣在家裏引起爭執。
四弟搬家前已和一戶村民談好了房價。
父親堅決不同意賣房,他說那個價錢太便宜,那麼大一個院子,大大小小十幾間房子,還有房前屋後的好幾百棵楊樹,都能當椽子了。
哪有好幾百棵樹。母親反駁說,別聽你爸瞎說,前幾天讓他去砍幾棵樹來搭葡萄架,他還說樹不成材,砍了可惜。才幾天工夫就都成椽子了。
我想,父親最根本的意思是不想賣掉房子,對於他經營多年,每棵樹每堵牆每寸土都浸透著他的汗水的這個宅院,賣多貴他都會嫌便宜的。
在他心中那一棵棵環家護院的楊樹是多麼高大、壯實啊。它在父親心中的地位,我們這些離家經年的兒女怎能輕易揣測呢。
一個又一個炎熱夏天,父親從地裏回來,坐在那些樹葉的陰涼下,喝碗水喘口粗氣。
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父親忍住腰疼腿疼,傾聽樹葉嘩嘩響動的聲音,浮想自己的平凡一生。那些樹葉漸漸在他心中變得巨大無比。
甚至家裏的一草一木一土,都在父親心中變得珍貴無比,你若拿一塊赤金換他的一根舊鍁把,他也未必願意。
況且,這很可能是父親一生中最後一個農家院子了。他在黃沙梁的院子賣給了光棍馮三。元興宮這個院子剛剛收拾得像個家了,我們又搬到了縣城。他再無力在另一片土地上重建一個這樣大、這樣溫馨的宅院。對於他,這就是最後的家園,盡管它破舊、低矮、牆院不整。
父親還是沒有留住這個院子,隨著兒女們的長大成人,父親的話已顯得無足輕重。我們家在農村的最後一座家園就這樣便宜賣掉了。地也租給了別人。我們一大家人成了沒有城市戶口的城裏人,沒有地和家園的農民。在縣城的邊緣,我們買了兩塊宅地,蓋起兩幢我們家曆史上迄今為止最高大漂亮的土磚木結構的房子,盡管房前也有一塊菜地,屋旁也栽了幾行楊樹,但在我心中它永遠無法和以前的那兩個宅院相比。
或許多少年之後,它一樣會彌漫濃鬱的家園氣息,在我們被生活擠到一邊,失去很多不敢奢望久遠的擁有時,會情不自禁地懷念我們家曾經坐落在城市邊緣的這兩院房子。而現在,它隻是一個小小的穴,一個僅供生存的窩。
五
今年秋天的一個深夜,我從長途客車下來,穿過黑暗寂靜的沙灣縣城,回到自己的家門口。
幾個月前,我辭掉從事多年的鄉農機站管理員的職務,孤身進入首府烏魯木齊,在一家報社做編輯。每隔一個星期,我回來一次,和家人團聚。
我外出打工前,已經把家從城郊村的大院子,搬到妻子單位的兩層庭院式小樓裏。樓前有一個小院,院子裏種了幾棵葡萄,現在已碩果累累了。
我敲了幾下院門,沒有人回應。妻子和女兒都已睡熟。我又跑到樓後,對著窗戶喊了幾聲,家裏依舊靜悄悄的。已經是淩晨三點,整個縣城都在睡眠中,街上偶爾急匆匆過去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影,不遠處一家酒店的燈亮著,好像還有人在喝酒。
記憶中從未這樣晚回過家。在家時總是不等下班就回來,天一黑便鎖上院門,在家裏看書看電視,陪伴妻子女兒。
我找了幾塊磚墊在牆根,縱身翻進院子。在這樣寂靜的深夜,我想我的敲門聲和叫喊肯定驚動了半個縣城。明天半縣城人都會知道有個男人半夜進不了家門。但誰都不會知道這個人是我。這個小縣城進來十個、一百個人也不會覺得多誰。這個家裏缺了我一個便一下子顯得冷清。
因為我不在家,女兒隻好把鑰匙掛在脖子上,每天下午放學自己開門,自己進屋找水喝,找東西吃,刮風下雨天也沒有人接她。妻子每天下班隻好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幹著本是兩個人的家務活:洗衣、拖地、照管孩子……就連架上的葡萄,也隻能等我回來摘,為了通風向陽,葡萄架搭得高過了房頂,每次離家前,我都給女兒摘好一籃葡萄放著。可是,每次都是不等我回來她就早早吃完,接下來隻有眼巴巴看著頭頂一串一串的葡萄,盼著我回來給她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