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家園荒蕪(11)(1 / 3)

另外一個夜晚,我忘了關大門。早晨起來,院子裏少了一根木頭。這根木頭是我從一個趕車人手裏買來的,當時也沒啥用處,覺著喜歡就買下了。我想好木頭遲早總會派上好用處。

我走出院門看了看,大清早的,路上沒幾個人。地上的腳印也看不太清。我爬上屋頂,把整個村子觀察了一遍,發現村南邊有一戶人正在蓋房子,牆已經砌好了,幾個人站在牆頭上吆喝著上大梁。

我從房頂下來,背著手慢悠悠地走過去,沒到跟前便一眼認出我的那根木頭,它平展展地橫在房頂上,因為太長,還被鋸掉了一個小頭。我看了一眼站在牆頭上的幾個人,全是本村的,認識。他們見我來了都停住活,呆呆地立在牆上。我也不理他們,兩眼直直地盯住我的木頭,一聲不吭。

過了幾分鍾,房主人——一個叫胡木的幹瘦老頭勾著腰走到我跟前。

“大兄弟,你看,缺根大梁,一時急用買不上,大清早見你院子裏扔著一根,就拿來用了,本打算等你睡醒了去給你送錢,這不……”,說著遞上幾張錢來。我沒接,也沒吭聲,一扭頭原背著手慢悠悠地回來了。

快中午時,我正在屋子裏想事情,院門響了,敲得很輕,聽上去遠遠的。我披了件衣服,不慌不忙地走過去,移開頂門的木棒。胡木家的兩個兒子扛著根大木頭直端端進了院子。把木頭放到牆根,而後走到我跟前,齊齊地鞠了一躬,啥都沒說就走了。

我過去看了看,這根木頭比我的那根還粗些,木質也不錯。我用草把它蓋住,以防雨淋日曬。後來有幾個人看上了這根木頭,想買去做大梁,都被我拒絕了。我想留下自己用,卻一直沒派上用場,這根木頭就這樣在牆根躺了許多年,最後朽掉了。

我離開那個院子時,還特意過去踢了它一腳。我想最好能用它換幾個錢。我不相信一根好木頭就這樣完蛋了。我躬下身把木頭翻了個個,結果發現下麵朽得更厲害,恐伯當柴禾都燒不出煙火了。

這時,我又想起了被那戶人家扛去做了大梁的那根木頭,它現在怎麼樣了呢。

一根木頭咋整都是幾十年的光景,幾十年一過,可能誰都好不到哪去。

我當時竟沒想通這個道理。我有點可惜自己,不願像那根木頭一樣朽在這個院子裏。我離開了家。再後來,我就到了一個烏煙瘴氣的城市裏。我常常坐在閣樓裏懷想那個院子,想從屋門到院門間的那段路。想那個紅紅綠綠的小菜園。那棵我看著它長大的沙棗樹……我時常咳嗽,一到陰天就腿疼。這時我便後侮自己不該離開那個院子滿世界亂跑,把腿早早地跑壞。我本來可以自然安逸地在那個院子裏老去。錯在我自視太高,總覺得自己是塊材料,結果給用成這個樣子。

現在我哪都去不了了,唯一的事情就是修理自己,像修理一架壞掉的老機器,這兒修好了,那兒又不行了。生活把一個人用壞便扔到一邊不管了,剩下的都是你自己的事了。

我也像城市人一樣,在樓房門外加一道防盜門,兩門間僅一拳的距離,有人找我,往往不敲外邊的鐵製防盜門,而是把手伸進來,直接敲裏麵的木門。我一開門就看見樓梯,一邁步就到外麵了。

生活已徹底攻破了我的第一道門,一切東西都逼到了跟前。現在,我隻有躲在唯一的一道門後麵。

家園荒蕪

我背著一捆柴禾回到家裏,院門敞開著,地上落滿了好幾個秋天的樹葉。我放下柴,喊了聲:“媽,我回來了。”又喊了聲:“大哥。”院子裏靜靜的,沒有一個人答應。我推開房門,裏麵空空的,像是多少年沒人居住。我走到村中間的馬路上,看見前後左右的鄰居都蓋了新房,紅磚碧瓦。我們家的房子又矮又破舊地夾在中間……

這是我幾年來經常重複做的一個夢,夢中的家就在我十七歲以前生活過的一個叫黃沙梁的村莊。

盡管我離開黃沙梁已有十多年,但在所有的夢中,我都回到這個偏遠的小村莊裏,不是背一捆柴回到家,便是扛一把鐵鍁站在地頭,看著我們家那塊地荒草萋萋,夾在其他人家鬱鬱蔥蔥的糧田中間。雖然我們家從黃沙梁搬走時,那塊地已分給別人去種,但在我的夢中它一直荒棄著。年複一年,別人家的地裏長著高高的玉米和金黃的麥子,我們家的地中一棵苗都沒有。多少個夢中我就站在那塊荒地中,茫然無措,仿佛來晚了,錯過了季節,又仿佛沒有。我的幾個兄弟也都被類似的夢折磨著,似乎那片土地一直在招呼我們回去,我們成了它永遠的勞力,即使走得再遠,它也能喚回我們,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地去幹那些沒幹完的活,收拾那個荒蕪已久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