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常想,是我一手造成了這個家園的荒蕪。我若不把全家從偏遠貧窮的黃沙梁村搬到離縣城較近的元興宮村,又進一步地搬進縣城,我的父母和兄弟們就會留在村裏,安安心心種好那塊地,收拾好那院房子,至少不會讓它荒蕪。
假如我沒考學出來,家裏又會多一個幫手,一個不算強壯但絕對勤快務實的好勞力。若真那樣,我們家的地裏每年都會有一個好收成,麥子會比哪一家的都長得飽滿整齊。那一地玉米會像一群壯實的大個子,每個秋天都高高壯壯地站在浩蕩的田野中。房子有可能翻新,瓦蓋頂,磚鋪地。宅院有可能擴大。
我們家東邊很早時有一塊十幾畝的空地,雖沒有打圍牆圈住,但父親一直認為那塊空地是我們家的。他一直占著那塊地等著他的兒女們長大後去蓋房築院。
後來,經村長再三勸說,父親才勉強同意給一戶新來的河南人在那塊空地上劃了一角房基地。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和我們一家始終不是那戶河南人的對手。自從蓋好房子後,那戶河南人便得寸進尺,一點一點地占地,今年蓋一個豬圈,明年圍一個羊圈,後年又開一塊菜園。兩三年工夫,那塊地差不多讓他們占完了。為此,我們全家出動與那戶河南人吵過幾架,也打過幾架,終未收回失地。那戶河南人有兩個壯實兒子,我父親雖有五個兒子卻都沒成人。父親隻好咬牙切齒、忍辱負重地等待我們長大。
父親認為我們長大後的第一件事,應該是把原屬於我們家的那塊地搶回來。
我們卻讓父親徹底失望了。
當我們兄弟幾個終於長到能掄鍁舞棒地和那戶河南人抗爭的時候,由於已經成為的事實,也由於成長這個過程太漫長,以致使我們淡忘了許多陳怨舊事。再沒人提起那塊地的事。
隻有父親刻骨銘心地記著屬於我們家的那塊地,我看見他時常隔著院牆窺視。有一次他帶著我翻過那戶河南人的院牆,在院子的頂東邊挖出他三十年前埋在地裏的一塊石頭,告訴我,這就是我們家的地界,狗日的硬給占了。
那時我十四歲,正讀初中。我明白父親的用意。當他把那塊挖出來的石頭原原本本埋進土裏的時候,我便知道我再不能忘記這個位置,那塊石頭將從此埋在我心裏。
至今我還時常追想父親當年拿一把鍁在長滿蒿草的荒地上埋一塊石頭時的情景。那時他或許還沒成家,但他想到了自己會兒女成群,家族旺盛。他要給子孫們圈一塊地,他希望兒孫們的宅院連著他的宅院,一連一大片。
那時村子剛剛建立,沒誰約定他該圈多大的院子,占多少畝地。他憑自己的能力蓋了幢房子,圍了一個不小的院子,又在他的院子東邊選好一塊地,量出足夠的畝數,把一塊石頭埋進去。
我們永遠不會有父親那樣的經曆了,永遠不會有父親當年那樣的權力,隨便在土地上埋一塊石頭,打一個樁,築一段籬笆便認定這塊地是他的。我們再不會有屬於自己的土地和莊園,再不會有了。
十幾年後的一天,當我回到闊別已久的黃沙梁村,眼前的景象竟讓我不敢相信:無論我們家,還是那戶河南人家的宅院都一樣破敗地荒棄在那裏,院牆倒塌,殘牆斷壁間蘆葦叢生。我們家的房子搬遷時賣給光棍馮三,還勉強有兩間沒塌的破房子。隻是房前屋後的樹已死的死,伐的伐,剩下孤零零幾棵了。那一園桃樹也不見蹤跡。隻有我親手用土塊和木棒搭造的門樓,還孤挺在那裏,雖然門麵已不見,門框也隻剩半邊,但門樓挺立著,從下麵看上去每根木棒每塊土坯都那麼親切熟悉。那戶河南人家的宅院則一片廢墟,連堵完整的牆都找不到了。
這時,我又想起父親埋的那塊石頭。不用我們兄弟動一拳一腳,這塊地便誰的也不是了。它重新荒蕪了。我們家和那戶河南人家都搬到了縣城。那戶河南人在縣城開了家飯館,租的是別人的房子,他再不會與誰爭地、搶地了。整座縣城都是別人的。
我好不容易在荒草和爛土塊中找到父親埋石頭的位置。我沒有挖出它,這塊石頭將沒意思地埋下去,不知道父親會不會時常想起它,但我相信他不會忘記。這塊石頭已作為父親生命中最堅硬的一塊骨頭提前埋進土地中。父親失去一個又一個家園後到了城裏,他現在給一個建築工地看大門,他晚上睡不著覺,便找了一個晚上不睡覺的差事。
多少個夜裏,父親眼睜睜看著跟自己毫無關係的一個工地,那些橫七豎八的鋼筋、磚瓦和冷冰冰的水泥製品,全沒有他當年看守自家麥田時的那種溫馨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