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家園荒蕪(11)(3 / 3)

父親告訴我,這段時間他經常夢見有人叫他回去。就在前兩天,他還夢見一個本村人給他捎信來,說我們家的地裏長滿了草,讓他帶著兒子們回去鋤草。他告訴那個捎信人,我們家的地早給別人種了,我們家早就搬到城裏不種地了。那人卻說:地一直給你們家留著呢,那是你們家的地,你別想跑掉。

每次睡醒後,父親都會茫然無措地坐上好一陣。

大哥是個典型的知識型農民,他上學到高中,雖沒考上大學,但憑這點學曆在村裏一直從事記工員、會計之類的輕鬆活,這使他雖身在農村也多少脫離了日日下地幹活的苦差。

在我的印象中大哥從小就不願當農民,他的瘦弱身體也不適合種地這種苦力活。

按說,我們家搬到縣城後,大哥從此可以與土地徹底絕緣。憑他的聰明,在城裏隨便謀個差事也會掙到錢。可是,他卻一直沒在城裏找到一件稱心的工作。就在前年,他又回到我們生活多年的那個鄉村,和另一個農民合夥承包了四百畝荒地,打井、開荒共投資十五萬元。

兩個身無分文的農民,靠借錢、貸款籌集了這筆錢,他們肯在一片不毛之地上花如此大的血本,冒如此大的風險真讓人無法理喻。

結果,因地開出得晚了,第一年隻種了些葵花。甚至沒等到它們長熟,當幾百畝地中稀稀的幾乎可以數過來的葵花開花的時候,大哥便背負幾萬元的債回到縣城。

直接原因是那口投資十萬元的機井打歪了(也幸虧打歪了,後來靠打官司補償了一些損失),而最根本的原因是,那是一片壓根種不出糧食的鹽堿地。

幾輩人都沒看上沒動過一鍁一鋤的一片荒地,大哥竟看上了,是因為這塊地一旦開出來,在承包期的六十年裏,他就是地主。也因為能墾種的好地早被人墾種了,輪到他時隻剩下這些鹽堿灘。大哥做夢都想有一片自己的土地,在地頭建一個屬於自己的莊園。多少年的農民生涯中他雖收過不少的糧食,但他總覺得,在種別人的地。一塊地種不了幾年又會落到別人手裏。

大哥花了一年多時間,開得好好的,整得平展展的四百畝地,從此將一年一年地荒蕪下去,再不會有人去種它,誰都清楚了:這塊地確實種不出糧食。

過不了一兩年,那些開荒時被連根挖除的堿蒿子、紅柳和鈴鐺刺,又會卷土重來,一叢一叢地長滿這塊地。但打起的埂子不會很快消失,挖好的水渠多少年後還會清晰地穿過土地,通到地頭上那截樹樁一樣的鏽鋼管旁。那就是耗資十萬元打歪的那口機井。

在廣大農村,像這樣成片成片荒棄的土地太多了,看到它的人也許不會在乎,頂多把它當一片荒野。

隻有墾種過它,最終扔掉它遠走的那個人,把它當成一塊地,一塊種荒的土地。

人對一片土地徹底失望時,會扔掉它去尋找另一片土地。對一個農民來說,隻要有一絲希望,哪怕窮困潦倒地活下去,他也不願離鄉離土去尋找新居。因為他知道創家立業的艱辛,知道扔荒土地和家園的痛苦。

在大哥一生中的無數個夢中,他都會夢見自己扛一把鋤頭,回到一望無際的那四百畝荒地,看著密密麻麻的荒草中不見一顆糧食,他會沒命地揮動鋤頭,越鋤草越多,越鋤越荒涼。每次夢醒後他都要呆呆地回想一陣。

那是他一個人的荒涼。他獨自在內心承受著的四百畝地的一大片荒涼。盡管他最終可以不耕而食,在外麵掙了大錢,幹成了大事,但這種榮耀並不能一次性地抵消以往生活中的所有遺憾。他終生都會為當農民時沒種好的那塊地,沒收回的那茬糧食,沒製好的那件農具而遺憾,終生的奮鬥可能都是對以往缺憾的一種補償,但永遠都不會補全。

上個月,我再去看大哥時,他似乎已從那片荒地上回過神來。他又借了一筆錢,買了一套電焊設備,在自家的院子裏搭了個棚,搞起電焊營生。他終於對土地徹底失望了。他那雙握慣鋤把的手開始適應著握焊槍時,他的農民生涯便從此結束了。給他打下手幫忙的是我最小的一個弟弟,不到一個月工夫,他們已經能焊出漂亮標準的鋼門鋼窗了。

在院子的另一角,是四弟投資架設的一個小型煉鐵爐,在我們兄弟五個中,他在農村呆的時間最長,也是我們家唯一靠種地有了幾個錢的人。我們家從元興宮搬到縣城後,留下他,帶著媳婦和一個剛滿周歲的孩子,守著那一大院房子。靠全家人留下的近百畝好地和牲口農具,他自然比村裏那些人多地少的人家收入要高些,但他還是種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