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家園荒蕪(16)(2 / 2)

我看見自己的影子——確切說,我從地上重重疊疊的陰影中,分辨出自己的影子時,太陽已經露出沙梁了。我的影子和那根歪木樁的影子,還有沙梁下一棵楊樹的影子,並排穿過村頭的大片空地,穿過馬路、路那邊的棉花田,一直伸到我不知道的遙遠處。

從這兒向西幾十公裏是小拐,再一百多公裏是克拉瑪依,再過去上幹裏的茫茫戈壁,便是過去的俄羅斯帝國的版圖了。在早晨,一個人站在村頭,想著自己的影子已經越過千山萬水,伸展到自己終生都不能到達的遙遠天地。

一頭牛會不會也這樣想。

一個人,拖著自己都不知道多長的影子來回地走——扛鍁去澆地,或者趕牛車拉草。會不會把本來不輕鬆的生活變得沉重無比。

生活中最重的負擔在人的思想裏。

人一旦被想象中的活累趴下,眼前的一捆草也會沒力氣舉起。

活幹完的人坐在陰涼裏。在那裏,做完的每件事情都又靜靜地開始了,不揚起一粒塵土。

而渠邊村的現實:太陽升起。沒有牛拉不動的車,也沒有人過不去的日子。唯一的一點意外:太陽升高,我無限伸長的影子一點點縮短——它那麼遙遠地返回時,我已不在這裏。

但那根木樁,沙梁下的白楊樹,會一動不動地等待自己的影子回來,在身底下呆一兒,又朝另一個方向緩緩走去。

十八、今年的頭一場雪

二零零零年十月八日下午。

他們改主意去沙灣縣城拍幾個鏡頭。我和小張留在招待所。午飯後我睡覺,小張去電話亭打電話。不知睡了多久,他們扛設備上樓來。外麵風雪交加,這是今年的頭一場雪。

看了今天拍的鏡頭回放:苞穀地,蘆草,二毛在荒草中挖地。鏡頭很美。隻是二毛挖地的動作與他的其他動作一樣——太用勁,太狠,像對地有氣似的。

我接著睡覺,一直把天睡黑,聽見他們在樓下說話,下去見小羅正拍二毛站在雪中的鏡頭。有了這場雪,就不缺冬天的鏡頭了。

中午在下麵吃飯時,聽鄰桌兩個農民喝酒聊天。兩人喝了一瓶酒,臉都紅紅的。一個滔滔不絕地在說,另一個隻是迷糊著眼睛聽。偶爾插半句話,又被這一個搶過話頭。

在這裏的許多年間,我就是那個說不上話的人。我一直在聽這個地方的人說話,聽了許多年。

現在,許多人開始聽我說這個地方。

十九、渠邊村的風

二零零零年十月八日晚。

雨雪停了,地上滿是泥水。門口的小車頂覆著一層薄雪。

晚飯吃得很愉快,二毛講了幾個新疆味的段子。我幫襯著調笑幾句。飯後小張去打電話。我坐在屋裏寫日記。因為再沒發生什麼事,也就寫不出啥意思。

永和畫的渠邊村村頭的色粉畫貼在我床邊的牆上,那根高杆上的紅布還飄揚著。

昨天,天未亮到這渠邊村時,我記得紅布朝西飄,刮著東風。太陽升過房頂時我看見紅布向南飄,刮起北風。快中午時紅布又轉向東,西風起了。我們撤離渠邊村。

我知道天黑後下山的南風會將紅布吹向北方。整個一天風繞著渠邊村吹了一圈。第二天早晨,風又到達它開始的地方。

渠邊村的戲就算拍完了。那根高木頭將繼續立下去,杆頭的紅布任風吹佛。

這個村子的天空太空蕩,或許應該有個東西伸到空中去,但肯定不是這根作為道具的大木頭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