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沙灣認識好幾個能寫文章的人,他們都忙得很,有的做官,有的做生意,有的種地、開飯館子,沒工夫安心坐下來寫成一本書。
包括我大哥劉明程,我弟弟如果,都曾經寫過不少東西。許多年前,我還上初中,我大哥已畢業務農,我三弟也在上初中,比我低兩級。在那個偏僻的小村莊裏,我們兄弟三人開始寫小說,一人寫一部,都是長篇。我弟弟如果為寫小說放棄了一年多學業,我大哥也不安生種地,一心撲在小說上。我也幾乎為此荒廢了學業。我們兄弟三個想通過寫作找一條離開農村的光明大路。
可是,我們都沒有把那部小說寫完。或許我們根本無法完成它。三弟寫得稍長點,完成了好幾萬字,我和大哥隻寫了開頭和中間的一些片斷。我記得那時大哥的文字已相當凝練,描述故事的能力也非同一般。我們三人中,最有文才的是三弟,思路開闊,行文無拘無束。我最差,幾乎寫不成幾個完整的句子,卻天天想著要寫成一本書。結果,多少年後我真的寫出了一本書。
我的兩個兄弟卻早早地擱筆了。三弟如果現在沙灣縣法院,一門心思寫判決書。我沒看過他寫的判決書,是否文采、風格跟別人不一樣。但我知道判決書就一種格式,它容不得“不一樣”的。我大哥劉明程還在折騰地。一次他喝了酒給我打電話,說還想把小說拾起來寫一寫。可能酒醒後又把這回事忘了。我也再沒問過他。
我的文章中有幾個精彩句子,是三弟如果扔棄的文字中摘抄的,我覺得扔掉可惜。我的一些想法可能受大哥的影響。記得誰說過,一個時代的文學是同時代的作家共同完成的。而我的文字確確實實是我們一家人共同完成的。我們一家八口人,竟有三口投入到文學寫作中。即使我們最終寫不成半本書,我想,我們的精神也應能感動萬千文字。
這確是一件非同尋常的事。
有時想,一個時代的文字若真從一個小村莊開始,到現在,它也會發展到一個很高的程度。
那個時代的文字從別處開始了。我們隻是遙遠的跟隨者。沒能緊跟上它或許是我們全部的幸運所在。因為一個時代的文學同時也在其他地方——包括一個小村莊裏,不斷地開始著。
這次中央電視台將向全國、全世界的漢語觀眾推出的,正是從一個小村莊裏開始的文學。
十六、沒有橋,沒有路
二零零零年十月七日半夜。
喝完酒和小冉、鎮供銷社兩位朋友打了一陣“詐金花”,輸了近千元錢,輸得痛快。酒壯賭膽,一擲千元,輸得豪放。
農民說,錢是身上的垢痂,今晚卻有洗盡垢痂的輕鬆偷快感。
現在他們回去睡覺,我一人留在招待所。夜長到沒邊,盡管他們陪我玩牌耗掉了幾個小時,但夜晚仍舊沒邊。所有人都睡著了,隔壁房間的人,整個小鎮的人,都睡著了。有一個人在獨自度過長夜。沒有橋,沒有路。
明早攝製組會起得晚一些,我們拍過日出了,明天的太陽再怎麼樣升起都跟這場戲沒關係了。這是所有藝術的無情無知。這也是黃沙梁的太陽永遠不管其他地升落下去的永恒魅力。
我們算什麼呢,當我們把鏡頭對過去的時候,我們並不比一隻羊、一頭毛驢的眼睛看見得更多,但這並不妨礙我們把這部片子拍下去。
誰也不能阻止我們的無畏無知。
十七、一個人的影子
二零零零年十月八日。
昨天清早,在渠邊村村頭時,我注意看了我的影子。
太陽沒出來時,半個地球都在陰影裏。那是大地本身的陰影,就像一個人的後背,在他前胸的陰影裏。
可能過去是涼爽的,卻不寒冷。我有時能看見大半個村莊的人,坐在涼爽的過往年月裏,不願出來。在今天的太陽底下幹活的,隻是極少數。他們打的糧食,也是都貯存進回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