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壩風波
卡瑪·吉麥(Karma Jigme),三十八歲,黑黑的臉,胡須和頭發同樣黑而密,五英尺高,穿一件尼龍網眼的綠迷彩短衫,身上滿是塵土。他帶我們看他山坡上的果園。
荔枝樹要二十年才結果實,檸檬要二十五年,石榴也要二十年,這種日本芒果短一些,五六年就好了……他談起這些,像是說起童年的夥伴,他們一起長大,分享憂慮和喜悅。十二公頃的坡地,從山坡的這頭到那頭,都是卡瑪·吉麥家的。他的爺爺在三十年前,或更早一些,買下這片地,田裏的果樹大多是爺爺種下的,他的父親也帶著他種過一些。
“它們不該這麼早就掉下來。”他彎腰撿起地上青而硬的芒果,把自己短衫的前擺一卷,變成個兜子,放了進去。
山坡上風景宜人,果樹、竹子和野草共生,澗流拍打著岩石。順坡而下是Punatsang河,它渾濁而有力地穿過山穀。對麵則是另一座高山,山坡上是大片的鬆林。
隻可惜,我們的視線不能忽略山腳下一輛輛到來又離去的黃色卡車,它們滿載石頭和沙土,發出惱人的轟鳴聲,一陣山風吹過,沙塵撲麵襲來。
“塵土、塵土,它不能呼吸了。”卡瑪·吉麥指著三株枯黃的小樹說。他的英文費力,我們全憑跳出的關鍵詞,試著相互理解。
對他來說,提前掉下的青芒果和枯樹以及河畔荒蕪掉的稻田一樣,都是這項巨大工程所致。還有對麵上的野山羊,它們常成群結隊在山坡上吃草,自從大壩開始修建以來,它們就都失蹤了。
八個月前開始修建的Punatsang河水壩,是不丹有始以來最宏大的水利工程,一千二百萬瓦的發電量。主要輸送給印度,換取不丹需要的經濟成長。
除去水利資源,這個喜馬拉雅山南麓的國家,無可依靠。它的麵積與瑞士相仿,夾在遼闊的中國與印度之間,北部是茫茫雪山,南部是茂盛的叢林,它的七十萬人口分散在山穀和叢林之中。沒有大塊的平地耕種,也沒有礦產資源,貿易則因高山而阻隔。沿山而下的水流,蘊涵著無窮的動力。
因為修壩而淹沒田地和住房,是幾個月來不丹的大新聞,八十九戶農民因此搬遷。政府許諾給予他們對應的土地補償,他們對這個賠償並不滿意。
“假如土地分為A、B、C、D等,他們要給我的是D等。”卡瑪·吉麥說。除去四公頃的稻田,政府還想征用他的十二公頃的果園。政府要付每月五百美元的租金,他期待的則是四千美元。在一個人均收入一千四百美元的國家裏,卡瑪·吉麥是個不折不扣的富人。除去擁有這一片田地,他還在Punatsang河旁開了一家小咖啡廳NT,站在山腰上,店招牌NT清晰可見。七年以來,這家小店是來往車輛的歇腳之地,而現在它則被包圍在工地裏,建壩的小夥子們擁擠在店中,談笑、喝啤酒、聽音樂、玩Caron遊戲——它有點像是變形的台球遊戲,塑料片取代了台球,手指則充當球杆,而同時成群的蒼蠅在四周飛個不停,這是佛教國家,沒人會主動傷害它們。
我坐在鋪著塑料布的桌前,聽著工人們的喧鬧,還有軟塌塌又鬧哄哄的印度流行歌曲。五點時,一聲巨響傳來,我跑到陽台上,看見遠處的河麵上一陣塵土揚起,接著又是一聲,河岸山坡上的碎石隨聲飛起,一塊塊地落入河中,又是一浪塵土揚起,灰塵開始像波浪一樣湧來。轉刻間,咖啡館和它的喧鬧被裹在其中,我們滿身塵土。
卡瑪·吉麥笑吟吟看著我們。他早已習慣這爆炸,每天三次,早晨、中午、傍晚,當工人們在吃飯休息時,爆炸就開始了。山體被炸開,以拓展水壩的容量。
不知該感傷,還是沮喪,水壩破壞了從前的寧靜,也帶來意外的機會,對於卡瑪·吉麥來說,他在山坡上的房子以每月五百美元租給了工程隊,小店生意興隆。不過,對卡瑪·吉麥來說,即使賠償合理,他也不情願,他希望自己四歲的兒子也能看著這些果樹開花結果。八十九戶中絕大多數沒有卡瑪·吉麥這樣富有,他們麵臨的困境可能要比這嚴重得多。
碰到卡瑪·吉麥時,是我在不丹的第四天。
從北京出發,帶著無知、好奇和懷疑來到這個國家。還是在初中的地理課上,我第一次聽到不丹的名字,它和錫金、尼泊爾共同出現,與西藏接壤。
誰會對這隱藏在喜馬拉雅山中的小國產生興趣?在我成長的歲月裏,美國和西歐才是我們關心的。它們出產亞當·斯密、伯特蘭·羅素、哈佛大學、《時代》周刊與好萊塢電影、曼哈頓的摩天大樓、丘吉爾與羅斯福、可口可樂和牛仔褲、汽車、電視和互聯網……過去一個世紀以來的中國,吃力並不知饜足地吞下這一切,好讓自己變成一個現代化的國家,我們讚賞的是富強與規模。我們充滿饑渴,很難感覺到對物質的厭倦。所以詹姆斯·希爾頓對香格裏拉的神秘描述,隻是最近幾年才進入視野,隨即它變成了另一種消費上的時髦,人們像談論最新的iPod和剛開張的泰國餐廳一樣談論他們最近的西藏之行,藍天、白雲、雪山和橙紅僧衣下的青年喇嘛……色彩感十足的組合、蕩滌心靈之說,讓我倒足了胃口——他們不是去發現自我,而是逃避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