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變革
但是僅僅描繪這些嗎?再次印證對這個喜馬拉雅山隱士之國的讚歎,它的和諧、安寧、樸素,像是這個日益貪婪、煩躁、墮落的世界的對照?
一個外來者,多麼容易一廂情願地簡化現實。就像一位70年代初來到中國的西方遊客,他肯定是厭倦了物質世界、消費主義對個人的壓抑,對中國人的貧困心生浪漫幻想——這是一個多麼自足、平靜、緩慢的國家,卻看不到下麵的焦躁、壓抑和渴望。不到十年後,中國人對物質的狂熱勁頭一定嚇壞了這些幻想者。
偏見深具粘性,人們走到哪裏都帶著它。中國經驗早已潛移默化地作用於我。悠久曆史、遼闊疆域,還有到哪裏都擺脫不掉的人群,每一個中國人在骨子裏都有種天然的優越感。對待周遭那些弱小國家,更是如此。還記得1910年當朝鮮最終被日本吞並時,大多數中國精英的反應嗎?大多是“朝鮮本我藩屬”。在我們的觀念世界裏,很少有平等的觀念。
我很懷疑,我不由自主地帶著這些烙印來看待不丹。它麵積不到四萬平方公裏,隻有重慶麵積的一半,人口則是七十萬,我居住的北京朝陽公園一帶可能就達到這個數字了;當它1907年第一次統一時,中國的體製已存在了兩千年……
盡管沒有看到任何確切的證據,我卻本能地相信,不丹曾是中國的朝貢體係的一部分。它的小規模,讓它乖巧可愛,連衝突和罪惡似乎都沒那麼可怕。
我到來時,一些案件正讓本地新聞媒體憂心忡忡。藏傳經文的Chorten被盜竊;一名十九歲的鄉村少年試圖在樹林中強奸一名十六歲的少女,但他失敗了,因為喝多了酒;隨處可見的射箭比賽,有時會誤傷行人;一起詐騙案,一名不丹學生聽信了電子郵件中的獲獎信息,為了贏取一個來自英國的一百萬英鎊,他付出了一百萬Nu,約兩萬多美金……
連卡瑪·吉麥的故事,也沒讓我的興奮持續太久。新聞記者喜歡衝突,大壩也正是種種衝突的體現——政府與民眾,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但是以中國的標準看來,八十九戶人家的移民規模實在太小了,以至於可以忽略。卡瑪·吉麥會抱怨這一切,但是他並沒有特別的悲劇感。他也從來不是孤立無援的,新聞媒體都站在他們一邊。本地報紙KUENSEL在6月5日的社論中寫道:“重新安置一個村莊不僅是重建房屋,它是容易的部分,你必須要考慮農民的耕地、牛的飼養、飲用水源、建造灌溉係統。他們必須要適應新的生活。這種跳躍實在是太大了。”這份當地影響力最廣泛的報紙的口吻既溫情又堅定,它對農民溫柔,對政府則強硬。它接著寫道:“毫無疑問,水力發電是不丹的主要收入來源。但同時,政府不該忽視遷置問題。必須確認,經濟增長不該傷害本應被保護的人民和土地。”
但倘若耐下心來,你會感受到另一些景象。在這個國家平靜、和諧的外表下,卻是激烈的、戲劇性的變化。很少有國家像不丹將如此眾多的政治、經濟與文化變革,壓縮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一直到1958年,它仍是農奴製的前現代國家。在五十年裏,它進行全方位的嚐試。從佛學院到現代大學,從口頭傳說到開通電視台,從國王製定一切到民主選舉,那麼多第一次,第一條牛仔褲、第一輛汽車、第一部電影……
昆桑·喬登親曆了這些變化。1952年,她出生在不丹中部的Bumthang地區。他的父親是一位富裕的地主,一直到1958年,家裏都有一大群農奴和一個大莊園。不過,地主和農奴的關係和我們習慣性的看法不同,他們仍有從屬關係,但更像是仁慈的家長製,農奴付出勞動,但是地主也要為他們的生計考慮。當1958年解放農奴的法令下達時,絕大多數農奴並不願離開。
昆桑·喬登的父親是革新者。1961年,他決定送女兒前往印度讀書,被村裏人認定是瘋子。在不丹,受教育隻是男孩子的事,而且都與宗教相關,求學之路是艱難的,孩子們要去印度上學,第一所中學要到1965年才建立起來。
昆桑·喬登白天騎馬,穿過叢林和高山,夜晚時睡在窄小的山洞裏,整整十二天後,她才到達印度北部Kalimpong的聖約瑟夫學校。對於九歲的昆桑來說,她對印度幾乎一無所知,隻知佛教就是從這裏來的。
畢業之後,她回到不丹,為一個瑞士援建的農業項目工作,幫助工作人員和本地人溝通。也是因此,她認識了後來的丈夫,一位瑞士農業學家。他們在1976年的婚姻,是昆桑的另一個勇敢嚐試。不丹已經緩慢地開放,但是嫁給一個外國人,仍是驚人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