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當時的我來說,在它倒塌的1989年,還有一些更為重要的曆史事件發生。除去北京春夏之交的喧嘩與躁動,英國人蒂姆·伯納斯·李發明了萬維網,它隨即將人類社會帶入信息時代。一種新的情緒正在到來,政治不再是支配世界的主要力量,商業與技術才是;地緣的劃分也不再重要,全球正在被連接到一起,所有的障礙都將被清除,人們將分享相似的物質與精神成果;關於自由與民主的觀念探討也將暫告段落,曆史已經終結,經濟上的自由市場、政治上的民主製,相輔相成,大獲全勝……
我這一代人正生活在這樣一種氣氛中。柏林牆,像是已經終結的冷戰,笨拙、陳舊、悲傷、不合時宜……但真的如此嗎?
2003年,我也是第一次去香港。同樣是第一次,對它的感受卻要強烈得多。從濕漉漉的空氣到槍戰電影、流行歌星、金庸小說、《龍虎豹》與葉玉卿。
它與中國大陸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後來,我乘火車從廣州前往香港,羅湖站兩邊像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一方零亂、肮髒,像是一個在建的巨大工地,另一方則秩序、整潔,混凝土也學會了如何與綠樹相處。
如今,香港與廣州之間自由來往,深圳像是另一個新興的香港,至少在外觀上如此。但是,僅僅四十年前,這裏仍像是亞洲的柏林牆,深圳河和那些青山上演著很多類似康拉德·舒曼的故事。從1950年代到1970年代末,廣東地區發生了三次逃港風潮。
逃亡是由本能驅動的,這些難民沒有政治目的,隻想獲得基本的安全。大饑荒和各種政治鬥爭,讓他們不斷地鋌而走險,很多人從深圳遊水過來,一些偷渡者表現出他們在匱乏條件下的創造力,他們在麻袋裏放滿了乒乓球,作為救生圈。他們很多人的逃亡經曆,是被遣返再結伴到來,隻要有恒心,他們總能最終到達香港市區。
在康拉德·舒曼的行動發生一年後的1962年,香港迎來了曆史最大的一次難民潮,在半年的時間內,超過三十萬人湧入這個擁擠之地。
香港皇家警察尉遲信目睹了這一景象:“在三十五公裏長的邊境線上,成千上萬的人由內地那邊走向邊界,活像一條條大蛇從‘中國高山’(梧桐山)蜿蜒而下。黃昏時分,已經有一大群人聚集起來,他們把自己組織成四五人並肩一列的隊伍,然後在本地民兵的護送下,推倒柵欄,走了過來。大多數是二三十歲的農民,也有老婦和兒童。他們全都衣衫襤褸、垂頭喪氣、筋疲力盡,大多數人像是十分饑餓。”
一位叫劉千石的逃亡者代表典型的難民經曆。他在廣州附近的農村長大,因為父母經營小生意,他一家人被劃為“黑五類”。1963年,十六歲的他躲在一艘漁船底層偷渡到香港。在爬到“資本主義”的岸上後,香港的燈光給了他難以磨滅的第一印象——“似乎特別明亮”。
這些從“社會主義”來到“資本主義”的難民,成為香港源源不斷的增長動力。從產業工人到上市公司的老板,從報紙創辦人到工會領袖,他們締造了現代香港的繁榮和進步。一個不同的社會製度,讓人們的創造力以截然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
“自由是不可分割的,隻要一人被奴役,所有的人都不自由。”很少有人再記得約翰·肯尼迪1963年柏林牆邊的演講了,甚至也很難嚴肅地對待它——它不是冷戰宣傳的一部分嗎?
同樣,也很少有人會再去認真思考香港昔日的故事了。中國大陸日漸強盛,它的榮耀早已遮蔽香港的獨特性。至於四十年前深圳河旁的悲劇,它是曆史早已翻過的一頁,沒有太多品味的餘地。
我們生活在一個相對主義的時代,所有昔日確定無疑的價值觀正遭遇質疑。隨著悲劇的淡忘,就連“自由”、“民主”這些基本價值觀也開始被忽略和嘲諷,進而曆史感的消退開始流行。柏林牆與深圳河,這歐洲與亞洲的兩個小小的路標,提醒我們這一路走來是多麼地艱辛。
2009年11月1日
老黃與小黃
“或許有人喜歡這些老石頭,我對它一點感覺也沒有。”小黃說。他駕駛的這輛深藍色Golf正穿越殘破卻巍峨的城牆,它是古羅馬壯觀的遺跡之一。
小黃高高的個子,白淨的麵孔讓二十六歲的他更顯年輕,那雙細長的眼睛經常不由自主地眯成一條縫。他慢條斯理地講話,似乎在追求一種標準普通話的字正腔圓,或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力圖表現一種他們渴望的深思熟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