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憤怒、不安與憂愁,充斥在這輛小小的Golf裏。我突然想到在全球很多角落都在興起的民族主義的年輕一代,他們感覺到自己在被邊緣化,想發出自己的聲音,卻找不到自己的方式。與20世紀前半葉的民族主義者不同,他們沒有明確的敵人要反抗,沒有清晰的道路和主義來追逐,他們困惑與無根,也蘊含著巨大的能量,如果得不到疏導,經常滑向暴力或自我放逐。我也不自覺地想起孫中山,當年這位屢屢失敗的革命者,不斷在世界各地的唐人街走動、發表慷慨激昂、莫名其妙的演說,這些在海外辛勤工作、節儉度日的華人卻願意慷慨解囊,把開餐館、開洗衣店、修鐵路掙到的錢轉化成槍炮、彈藥,也是一心期待能夠建立一個真正的強大政府,既能給予他們尊嚴,也能在他們覺得軟弱時給予保護……
車無聲地穿進羅馬城區,被雨打濕的碎石板路,被路燈射出的黃光照得油亮亮的。當即將來到萬神殿附近時,小黃停下車,神經有點緊張。我記得他說過對這些古老建築沒興趣,他還說過不喜歡進城,因為“看到太多的意大利人就心煩”……
2007年7月15日
他們的海德堡歲月
我看到尼古拉斯·桑巴特的照片。他身穿黑色大衣斜靠在長椅上,黃絲圍巾鬆散卻誇張地結在胸前,像是一朵綻開的絢麗花朵。
即使寬寬的額頭上滿是深深皺紋,眼角已隨歲月下墜,頭頂上的白發如風吹過的亂草,你還是可以一眼看出他曾是個多麼英俊、倜儻的青年。昔日海德堡的朋友圈中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他“必須找最漂亮的女孩當女友”。
照片刊登於2008年8月6日,出現在訃告上,尼古拉斯·桑巴特已於7月14日去世。不過,他終生的學識和風流,已通過書籍留下來。
手邊的這一本是《海德堡歲月》,關於他一段青春的回憶錄。兩年前發現它時,純粹是被書名與樸素的封麵設計所吸引。我不知道這位桑巴特先生是誰,也從未想過是否與德國那位著名的經濟學家韋納·桑巴特有關係?
不過,它給了我久違的閱讀樂趣。回憶開始於1945年,德國戰敗投降,從北部的漢堡到南方的慕尼黑,整個德國四處是殘垣斷瓦、缺衣少食、屠殺的記憶、失敗的情緒、蘇聯和美國士兵……一等兵尼古拉斯·桑巴特幸運地躲避了被殺或被遣往西伯利亞戰俘集中營的命運,以一名退役老兵的身份來到海德堡——靜謐而燦爛的大學城,或許也是唯一幸免於轟炸的城市——開始他的學生生涯。
一開始,是尼古拉斯典雅和輕快的筆調吸引著我。它是教養、思索、雄心、青春活力和稚氣、享樂主義和一點點玩世不恭的混合體。
那些片段讓我著迷。尼古拉斯和他的朋友們,整夜地暢談書籍與思想,一心要創辦表達自己這一代聲音的雜誌,進入大師們的書房聆聽教誨,在小酒館裏大吵大嚷,還在深夜翻過窗戶去和女友偷偷幽會,享受扼殺在枕頭下的低低呻吟……
對他們來說,整個世界與人類的曆史,都是一個探索之物。他們試圖通過各種道路抵達終點——思想、酒精、愛情、友誼、爭辯、旅行……
倘若不是幾天前對海德堡短暫的一瞥,我對尼古拉斯·桑巴特的理解就到此而止了。
我在一個冬日清冷的午後到達。“這裏是俾斯麥廣場,這裏是大教堂,老城,古堡,哲學家小徑。”在火車站門口遊客中心,那位熱情的中年婦人從櫃台取出海德堡遊覽圖,不等我繼續追問,就用圓珠筆熟練地在上麵畫出地標——她已見過太多我這樣的陌生人,重複過千百次同樣的動作,海德堡已是著名的旅遊城市,遊客打破了往日的寧靜,當然他們很少在這樣的寒冷時節到來。
在小小的被密集的電車軌道劃過的廣場,我看到俾斯麥的白色半身胸像。他在嚴寒中禿著頭,表情過分嚴肅,上唇兩撇濃密的胡須,胸前禮服誇張的折擺,這19世紀容克們的威嚴與自滿,像他身後枯枝上的樹葉,早已隨風飄去了。
從俾斯麥廣場向北,就是跨越內卡河的西奧多—休斯橋了,而哲學家小徑就在河對岸的山上。像過分規矩的德國人一樣,我耐心地等待紅燈變綠。身旁那個或許隻有一點四米的老婦人,卻徑自走過,那頭蓬鬆、幹淨的白發隨著步伐微微顫動。仿佛年齡從未讓她變老,而隻是賦予她足夠的資曆來藐視規則。誰知道呢,或許她已在這小鎮上走了八十年,不管是雅斯貝爾斯,還是阿爾弗雷德·韋伯,她都曾對他們視若無睹。
寒冷更容易讓人饑餓,跨過靜靜流淌的黃色內卡河後,我鑽進街角一對上海夫婦經營的中餐廳,它有紅皮沙發和大學食堂裏的味道。
在這裏,我碰到了小趙。他穿著條紋帽衫、藍色牛仔褲,消瘦的臉上流露著國內大學男生的稚氣,端著一份肉丸子配白飯,正在找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