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的程序是,三位競選人輪流發表競選演說,然後投票,統計票數,公布結果。在那間教室裏,我感到兩種力量的奇妙結合。一方麵,它有著民主的形式,拉票、同台演說、投票、空頭許諾、自吹自擂;但另一方麵,它又有著如此陳腐的內容。兩位主要競選者的演說內容,圍繞著空洞的愛國主義與生活中的小恩小惠展開。他們都提到了2008年的奧運火炬傳遞、溫家寶總理幾個月前在劍橋的演講,他們聲稱要成為阻止藏獨分子、擋住向溫總理擲鞋者的堅強手臂。在這樣的政治表態之後,他們的話鋒迅速轉向他們更熟悉也更得心應手的許諾:他們說自己已經與劍橋多少家商戶簽訂了協議,將在未來的一年中組織多少次旅行,並成功地把每位的費用又砍下了十三英鎊。我像是剛剛讀完了《人民日報》,又一頭紮入了《精品購物指南》。
大多數人覺得來自清華的候選人W會獲勝。清華畢業生在劍橋不僅人數眾多,還有一種罕見的凝聚力,似乎“又紅又專”的清華傳統令他們既避免了思想上的分歧,又在實際組織上能力強大。他們也是集體主義的最佳楷模,他們或許每個個體都顯得生硬、沒有光彩,但他們聚集在一起時,這“清華人”則自信與傲慢十足。既然他們的師兄們領導著中國,他們也該領導中國人組成的任何組織。他們有強大的動員能力,所有的清華人,還有他們的男朋友、女朋友、好朋友、酒肉朋友,都會發自內心、礙於情麵或無所謂地為清華候選人投下一票。
但在投票當晚,M卻是全場的核心。他的麵色比往日更蒼白,盡管在網絡世界總是毫不在乎,他真正渴望的卻是被嚴肅對待。他的短短演說沒有任何真正的特殊之處,從某種程度而言,甚至隻應該是一名稍有想法的大學生的判斷。他的演說裏沒有愛國主義宣言,沒有商店的打折信息,他講述了自己這個從西安來的青年人最初對劍橋的向往和到了此地的失望。他發現中國的青年精英們,在這座如此浪漫、傳奇的大學裏,卻很少有思想上的探索與碰撞,更缺乏對自身使命的追求。他期望他領導的學聯,不再把精力集中於吃喝、遊玩,而是放在公共的智力生活上。他讓全場屏住了呼吸,接著是狂熱的掌聲與口號聲。
M最終沒有當選,他贏得了最大程度的同情,原本估計的得票率戲劇性地上升,他也贏得了很多姑娘暫時的好奇心。最終獲勝的還是現實的力量,盡管W的競選演說像是一家公司的部門經理的項目招標書,精心製作的Powerpoint不過是上一屆競選者的翻版,但他最終還是當選了。
沒人在乎選舉,它帶來的喧鬧很快被考試的緊張、聖誕節、英國冬日的陰鬱所覆蓋,也沒人指望學聯能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什麼改變。中國留學生就像是在兩個極端之間搖擺,他們充滿集體意識,隻有在中國人的小世界裏才覺得安全、放鬆;他們又是如此地自我,除去私人生活,他們不會對任何事情憂慮。
倘若這競選暴露政治訓練的匱乏,那麼每年的春節聯歡會則是中國社會日漸粗鄙的文化生活的象征。它也是新當選的新一屆學聯領導班子的主要活動。我還記得那天晚上蜿蜒的長隊。市中心的一間劇場布滿中國特色,紅燈籠、對聯、穿著旗袍的禮儀小姐,像是唐人街的翻版。在演出開始前,是組織者們費盡心機、發動龐大網絡製作的錄像。李宇春、瞿穎、花兒樂隊,還有一大批臉熟卻叫不上名字的二流、三流娛樂明星,紛紛對著鏡頭拜年,祝福遠在英國的同胞們。刹那間,我神情恍惚,不知身在何處。我們逃得這樣遠,卻也逃不出中國大眾文化的包圍。這裏是劍橋,來到這裏的應該是最優秀、最富創造力的頭腦,他們不僅沒準備擁抱新生活,卻一心要投入舊懷抱,以贏得平庸與粗俗力量的認可。
從19世紀舊金山的唐人街到21世紀劍橋的中國學生,不管他們生活在何處,離中國有多遠,時代變得多麼不同,教育水準是否改變,他們都像是被施加咒語,你感到一種東西從未變化,他們總是頑固地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裏。唐人街的洗衣工們,生活在窄小的房間裏,從來不知道美國的模樣,隻希望攢下更多的錢寄回家鄉。而劍橋的青年人成長在即刻通訊的年代,也仍被緊緊包裹進那個中國。
一些時刻,我不禁覺得自己的判斷過分苛刻了。這畢竟不是全部,我碰到好幾位思想不凡的青年,對中國和世界都有著清晰和深入的認識,一位比我年輕十歲的曆史係碩士,讓我歎服不已——他對世界的理解比我更深入和廣泛。但他們實在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