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雲淡。
太陽火辣辣的,將山野燒烤得一片荒涼。
隻有幾隻知了在焦黃枯幹的樹上沒命的叫喚。
你會覺得這兒除了知了簡直就沒有生命。
然而山坳裏突然轉出了一個少年。
遠遠地看,你會覺得這少年太過羸弱。羸弱得簡直沒有一絲重量。如果這時候刮起哪怕是一陣微風,都會將他吹得無影無蹤。
少年在山拗上輕飄飄地走著。
他飄到一個山洞前。
洞口沒什麼掩飾,幾棵矮小的野樹,一塊平淡無奇的石頭。
少年停下來之後,並不探視四周,他放下了手上提著的兩隻桶。
桶!
赫然是兩隻鐵桶。兩隻鏽跡斑斑的鐵桶,桶裏盛滿了水。看上去每桶至少有一二百斤!
水上浮著一二十隻紅的綠的桃子。桃子很小,一看就知是野生的,在任何山喲裏都可以采集得到。
再看那少年,你不禁感到驚訝。那兩隻桶真是他提上來的嗎?憑他那弱不禁風的身體,任何一隻桶都會將他壓趴下的。這一點不會沒有人相信。他實在太瘦弱了。
他彎下腰,將頭伸進一隻桶裏去喝水。
一口氣喝了半桶!
更奇的是他喝了水,象是一切都理所當然,什麼也沒發生。他彎下腰,一手拎一隻桶,輕飄飄地走進山洞。
山洞裏隻有兩張石頭chuang,一張chuang上已經躺著一個人,從他的背影上可以看出那是一個老人。另一張chuang上放著一塊條石,大約是用來當枕頭的。
地上有許多桃核。
整個洞裏彌漫著一種野果氣味。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少年將一隻桶放在空chuang旁,將另一隻桶提到躺著老者的石chuang旁放下。他看了老者一眼,然後說“水”。
他的聲音裏沒有任何感QingSe彩。
老者沒有動。
少年將老者翻過身來。
老者的左xiong上赫然深深地插著一把劍!
劍是鬆紋劍!木劍!
老者麵若金紙,看上去像是早已氣絕多時。
奇怪的是那少年麵對老者,像1是什麼也沒發生。他的臉甚是平和。
“水”。少年人又說了一句,聲音依然是平平淡淡的。
然後少年就走過去躺在那張空著的石chuang上,一會兒他就呼呼入睡了。
這時候我們才發現這少年的臉有些特別。但特別在什麼地方,你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他的整個身軀瘦弱而勻稱。他的腿蜷縮著,像個嬰兒!
如果說他那張臉特別的話,那就是像一個嬰兒,平和,純潔。
甚至他的鼾聲也像是嬰兒的。
山洞裏漸漸暗了下來。知了也不再叫了。
除了少年嬰兒般的鼾聲,大地一片沉靜。
少年翻過身,甚至不睜開眼睛,就將頭伸進旁邊的那隻桶裏,一口氣將剩下的半桶水喝完,然後又翻過身呼呼睡去。
又過了很久。
躺在另一張chuang上的老者也將頭伸進自己的桶裏一口氣將水喝去半桶!
然後老者將插在自己左xiong的鬆紋劍拔了出來。
鬆紋劍赫然有二尺來長!
奇怪的是劍身上一絲兒血也沒有。
老者順手將劍放在身旁,坐起身來看著熟睡的少年,微微的笑了。
他的笑非常平和。
然後他走到少年身邊,用食指飛快地在少年身上點了一下。
少年絲紋不動。
老者將少年翻過身,將右掌按在少年的背上。
漸漸地,少年的臉變得通紅,而老者的頭頂開始冒出氤氤白霧。
良久。
山洞裏開始有了一絲亮光。
老者收掌喘息。之後,又用左手食指在少年身上點了一下。
少年翻過身來,坐起,用手揉了揉眼睛,長長的的打了個嗬欠。
發現老者坐在自己身旁。少年微覺奇怪。
老者走回自己的石chuang旁坐下,將頭伸進桶裏,一口氣喝完剩下的半桶水,少年沒說什麼,他下chuang提起chuang邊的桶,又去提老者旁邊的桶。
老者按住少年的手說:“不用去了。”
少年放下桶。微感詫異。
“坐到這兒來。”老者說,用手指了指自己旁邊。
少年依言坐下。
“老僧道悟。”老者說。
“老僧道悟。”少年說。
老者笑了笑,說:“我叫道悟。”
〔作者按:道悟是公元八世紀時唐代的一位大禪師,傳說有一位年輕弟子從他學禪。他侍奉師傅很久,卻從未受到什麼特別的教益。一日他問師傅:“某自到來,不蒙指示心要?”禪師說:“自汝來到,吾未嚐不指示心要。”弟子說:“何處指示?”禪師說:“汝擎茶來,吾為汝接。汝行食來,吾為汝受。汝和南(行禮)時,吾便低首。何處不指示心要?”弟子聽後低頭思索良久。這時禪師又說:“見則直下便見,擬思即差。”這使弟子當下開解。參見《五燈會元》卷七,“天皇悟禪師法嗣,龍潭崇信禪師。”然道悟一介禪家大道,實與武學無關,不可輕信小說,本書乃虛構耳。〕少年於是說:“你是道悟。”
“然,”老者說,“你叫獨孤樵。”
“獨孤樵?”少年道。
“獨孤樵是你的名字。”老者道。
少年道:“名字是什麼?”
老者道:“名字就是你。”
少年道:“我即是名,名即是我。我即非名非名即我。獨孤樵即我名,我即獨孤樵。獨孤樵非我名,我非獨孤樵,此名不要也罷。”
老者含首道:“那由得你罷,然待你入俗界卻需有我有名。”
少年道:“俗界?”
老者道:“就是人間。”
少年道:“人間?去人間何為?”
老者道:“尋你父母。”
少年道:“父母?尋父母何用?”
老者道:“凡人之出,自有父母,無父母即無我。是故人言,無知父母,罪莫大焉。況吾將逝,你自當尋父母去。”
少年默默不言。
老者道:“十八年前,我於路旁見你,攜到此處,直至今日。汝今十八歲矣。汝為何人,我一概不知,但知人必有父母。我今日將逝,故將此物與你。”
老者從xiong前掏出一片寫有血字的黃布,遞給少年,道:“此物自你身上所得,必為你父母所留。你憑此物找尋父母,切不可輕易示人。切記!”
少年默默收好,心裏突然湧起一陣莫名其妙的情緒,既酸且苦,但這種情緒轉瞬即逝。
老者道:“此劍隨我數十年,如今我將逝去,也一並與你。你可以去了。”
少年道:“到哪兒去?”
老者道:“到該去的地方去。”
少年低頭良久,然後抬起頭來,微微笑道:“我明白了”。
老者也笑笑:“當留則留,當去則去,去即是留,留即是去。你不必再回來了。”
少年一言不發,微微一笑,拿起鬆紋木劍徑自起身而去。
老者於是仰身倒在chuang上,微笑著合上雙眼。一代大道,就此仙逝。
一切複歸自然,仍舊隻有知了在這不為人知的山坳上拚命叫喚。
少年在原野上獨行。他就是獨孤樵。
有一些奇怪的感覺弄得他有些惶然。
他就是他,少年想,為何他卻叫道悟?
我即是我,少年想,為何我叫獨孤樵?
這一切都叫他茫然,甚至讓他覺得好笑,他叫獨孤樵弄得他感到好笑。
他說他將逝去,這也使少年覺得好笑。還在他很小的時候,他就見過老者將劍插在xiong上了,那時候他感到恐懼和驚慌,就大聲地哭了起來。但後來他不再為此驚慌了。一切都有定數,老者告訴他,已經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一切都是天數使然,人不可為此驚慌。於是他豁然開朗,但老者從來沒叫他離開過!
“當留則留,當去則去。去即是留,留即是去。”少年心中猛然一震,老者剛才所說的這幾句話頓時在他耳前轟響。他頹然坐下,一會兒竟大汗淋漓。他靜靜地坐著,任憑五顏六色的金星在腦海閃回,直到複歸空明一片,他才微微一笑,起身大步離去。
桔黃的原野上,偶爾有一兩朵Huangse小花。灌木叢後有兩小動物,茫然地發現眼前飄過一個影子,似乎是人,又似乎不是。它們知道人是最危險的,但也知道人最笨拙,決不可能象一道影子似的一掠而過。
但那影子卻是活生生的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獨孤樵。
這時候獨孤樵已經到了一片田野旁。田野裏有一些和他一樣的人在勞作。
他感到非常奇怪,居然會有如此整齊的稻子長在一起。
在他所住的山坳裏偶爾也會有一兩株稻子,上麵結著的稻米可以吃,這他知道。但那稻米並不如此飽滿,且少。他想去捋一些來嚐嚐是否一樣。
他走進田裏。
一個農夫發現了他。
他看著他們,心裏湧起一種從未有過的親近感,就微微一笑。
一個農夫也微笑著問他:“小哥兒,你從哪兒來?”
他愣了一下,然後說:“你是問我嗎?”
農夫們全都笑了起來,雖然沒有一絲惡意,讓他覺得親切,但他還是覺得有些尷尬。
“我從來處來。”他說。
“從來處來?”一個農夫哈哈地大笑,“他說他從來處來。”
他的臉漲得通紅,他不知道他們笑他什麼。我是從來處來的嘛,他想。
“咦?”一個農夫突然發現了他背著的鬆紋木劍,因而說,“小兄弟你也是練武功的嗎?”
“武功?”他說,“什麼叫武功?”
“你不是練武的?”
“不是。”他又認認真真地想了想,覺得在山洞中那老者從未對他說過武功二字,因此又說,“我不是練武功的。”
“那你背著劍幹什麼?”
“是他給我的。”
“他?他是誰?”
“他就是他嘛。”
“他就是他?哈哈哈哈,他總該有一個名字吧。”
“噢,”他突然想起臨出山洞時老人告訴過他叫道悟,便說,“他叫道悟。”
“道悟?沒聽說過,他是個和尚吧?”
“什麼是和尚?”
“和尚就是光頭,不吃肉。”
“那他不是和尚,他吃肉的,有時候我們吃兔子。他有頭發。”他邊想邊說,“他肯定不是和尚。”
“不是和尚怎麼取個象和尚一樺的名字,這真是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