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昊睜開眼睛,仰望高曠的殿宇,聲音平靜如水,“九夷族且蘭公主親率騎兵乘勝追擊,若朕所料不錯,他們必已沿江北上,兵臨息川,再有四百裏便是帝都。”
伯成商神色凝重異常,“主上可有何打算?”
子昊淡淡道:“遣使休戰。”
伯成商沉吟片刻,“那且蘭公主因九夷女王之恨,發誓為母複仇,如今連戰得勝,帝都指日可下,她豈會善罷甘休?”
子昊一笑,“此事由不得她,這場戰事如此出人意料,絕非她一個小小女子所能為。”
“主上此言可是另有所指?”伯成商掩卷相詢,隻見一絲鋒銳無聲地掠過麵前君王的眼眸,東帝略略抬眸,緩緩說出一個名字,“皇非。”
楚有皇非,當世無人稱美;楚有少原,九域弗敢言兵——
大楚少原君皇非,當年首次領兵出征,便以五千奇兵大破宣國十萬入侵之軍,一戰成名。自此之後,宣王姬滄以百戰之身,千乘之軍,萬騎之兵,六十餘萬帶甲之士,再未敢對楚國正式用兵。
近年來,皇非率楚軍北拒宣國,西聯穆國,不斷兼並小國屬地,攻城略地無往不勝,五族四國或者有人不知今日誰為天子,卻絕不會有人沒聽說過少原君皇非。
瀟灑如皇非,是每一個深閨女子都夢寐以求的情人;高傲如皇非,是令每一個沙場男兒都熱血沸騰的對手。
子昊扭頭看向窗外,外麵風雨浪濤、江山飄搖盡入眼底,卻再也沒有打破那已然歸於平靜的幽深,“區區九夷一族,族人不過數萬,十之五六皆為女子,如何能與幾十萬大軍抗衡三年之久?若非得人暗中相助,早應國破族滅。楚國皇非,唯他能令文老將軍飲恨沙場,也隻有他有這個理由保全九夷。”
伯成商點頭道:“九夷位於王域邊緣,與楚國地形交錯,唇齒相依,一旦亡國,楚國便失去一麵天然屏障,戰略上優勢大減,若連此點都想不到,皇非便也不是皇非了!”
子昊輕輕咳嗽幾聲,眉心微攢,又重新闔上眼睛。九夷族國小民弱,卻能夠依靠楚國,求得皇非庇護,聯手抵抗王族,甚至逼得帝都山窮水盡,那且蘭公主倒也非等閑人物。他不說話,殿中一時便十分安靜,外麵突然隱約傳來一陣喧鬧,夾有侍衛的嗬斥,女子的低泣。子昊略皺了皺眉,離司知他素來厭煩吵鬧,微微欠身,便悄聲移步往殿外而去。
禦苑中竹影瀟瀟,一片晨曦朦朧,禁中侍衛正在清點長明宮宮奴人數,玉階之前,青衣烏冠、環鬢累累跪了滿地。不斷有年輕的女子被帶出去,伴著殘雨淒迷,一行行隊伍蜿蜒而至洞開的宮門,遺一路悲聲與淒涼。
離司不料外麵是這等情形,心中百味雜陳,一時竟忘了該命他們安靜。無意間抬頭,卻見九公主自回廊盡頭徐緩而來,幽然駐足於殿外高大的廊柱旁,靜靜看著眼前淒慘的場麵。
微風中,她墨色的長發幾欲委地,沿著雲絲長衣悄然流瀉,便似一襲淡墨輕煙,浸染了麵前繁華江山,素色如海。殿簷飛起挑破天空,絲縷雲光穿透重霧悄然而落,於那白衣素顏之上淡淡傾灑,漸作一片霞色似血。她似厭惡這莫名的光亮,靠了廊柱微微側首,半掩的眸底波光淡漠,冷冷如秋水寒霜。
離司上前輕輕喚了一聲:“公主。”
子嬈慵然抬眸,見是離司,唇間無聲泛起一笑,“離司,你可還記得七年之前,琅軒宮中那一夜?”
淡言輕語飄落,離司心頭卻似被一隻冰涼的手驟然握住,那一瞬間呼吸停滯,多年塵封下的記憶如洪水破冰,自遙遠的深淵洶湧而來,挾一路尖石碎屑生生撕裂痊愈的血肉,直將人重新卷入黑暗與恐懼。
那一夜,七年之前,琅軒宮中也是這般白幔飛舞,長夜將盡,襄帝駕崩的消息尚未公眾於世,重華宮派出的影奴已然闖入琅軒宮。
刀光劃破錦屏,血色濺上羅帷,負責保護婠夫人和九公主的侍衛不斷倒下,宮奴驚恐的慘叫化作鮮血,凝固在滿院冰冷的雪地之上,如一片片殘梅淩亂綻放。
離司躲在禦藥司的石櫃夾層中,瑟縮於角落,不敢發出任何聲響,透過狹窄的縫隙眼睜睜看著當初帶她入宮,方才匆匆將她藏入此間的廖公公頭顱飛落,一道熱血濺上櫃門,和著淚水滑落於臉頰,成為每一次深夜驚醒時最為殘忍的顏色。
那一夜漫天白幔化作火舌,在華美的宮殿上空狂肆飛舞,殺出一條血路的九公主在被挾持的母親麵前丟落長劍,看亂刀齊下,宮中僅存的數名護衛慘死於前。
血如河,洗過玉磚鸞紋、瑤池瓊階,映出烈焰吞噬一切灼目的光。那一夜父喪宮傾,那一夜家毀族亡,記憶最終止於母親邁上王陵神道時淒美絕豔的背影,烈烈祭火,燃盡長天。
玄塔之下千日靜修,仇恨如被魘鎮多年的妖孽,在這日宮人的哀戚之下破土而出。天地無親,何仁之有?縱然傾重華宮所有人的性命,又如何能洗清滅族弑母的血海深仇?子嬈細媚的雙目漸漸泛起森然殺意,身體中翻騰的血液似不能止,袖中雙手卻冰冷如廝。
忽然之間,隔著龍樓鳳閣隱有細弱的女聲傳來,字字哀淒,是一首淒涼的歌謠:
天之蒼蒼,地之茫茫,天寒地凍,風吹草黃。
天生我何,宿命無常,地養我何,世情悲涼。
鴻雁於飛,我行其旁,悠悠昊天,憐我其殤。
鴻雁哀哀,我心其亡,悠悠昊天,憐我其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