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學畢業後驕傲地考進了驕傲的涉縣一中,以後的整個中學階段都住校,卻竟然沒有正式地吃過一頓學校的飯。隻在每天中午從學校食堂花二分錢買一碗湯,用這碗湯送著吞下自帶的炒麵。他每周回家一趟,母親會為他準備好一袋炒麵,和兩個鹹疙瘩頭。此炒麵裏並沒有麵,是用穀糠和著軟柿子捏成團,曬幹後再磨成麵,即為炒麵;1957年他匪夷所思地成了全縣惟一考上大學的人,進入天津美術學院。那時的大學實行供給製,最令呂雲所驚奇的就是好米好麵隨使吃,隻幾個月的工夫他長得又白文胖,還有他的繪畫才華,也隨著身體一同發育成熟。到1962年畢業時,以四幅《漳河畔》組畫一鳴驚人:歡快的河水與歡快的洗衣女,壯碩的熟高粱與壯碩的農民,溪邊一群形態各異的耕牛與愜意的放牧者,太行山火紅的柿子林…畫麵清新自然,曼妙傳神,散發著濃鬱的生活氣息,卻又靈思飛動1氣韻不俗。有這樣的天分自然被留校任教,正當他展現出獨有的才華,在創作和教學上準備更上層樓的時候,“文化大革命”爆發了。他過早的成名,再加上山裏人的脾性:率直、粗硬、執拗,又身處高等院校這個“文革”漩渦的中心,其遭遇就可想而知了。被背後插刀、當麵使絆、挨整挨鬥,已經不在話下,還曾被打成過“現行反革命”,到後來連蹲監獄的滋昧也嚐過了。
正由於他是太行山人,太行山石頭硬,連牛都格外強,自然也孕育了他的性格。誰都想不到這一切磨難對他都是一種成全,成了他極其寶貴的創作積累。這其中有生命的積累、社會生活的積累、經驗的積累、思想的積累,才華的積累……呂雲所說:“太行山是我生命的全部,我一想到太行山就想哭,有一種情不自禁的衝動和創作欲。”秦征老先生評價他:“積半百人生、積勞、積思、積墨、積石成山,情為畫……幸甚至哉!惟筆在手,守拙不移,癡心不易。”有著如此豐厚的積累,他自然而然地爆發,是思想的爆發,情感的爆發,生命積累的爆發,當然也是墨的爆發。然而他的力量卻不僅僅在於爆發,述有爆發後的收控。爆發容易,在爆發中收控自如就難了。有許多創作上的“爆發”變作所謂的“潑墨”,潑起墨來入自瘋,亂塗亂抹,將創作變為現代行為藝術,爆發反被盲目的激情所毀。羅曼羅蘭說貝多芬交響樂的魅力下不是千軍萬烏,不是萬眾進攻,而是帝王般的理性力量。懷素的草也是如此,筆走龍蛇,目不暇接,看似隨心所欲,實則章法井然。
太行山性格同樣也給了呂雲所這樣的理性力量,“以山為居,以雲為所”,人生經曆成就了他的性格,性格成就了他的天賦,最終變為藝術上的升華,創造了“積墨太行係列”,並因此走進了“巨匠之門”。而當下正需要巨匠,全社會都在呼喚巨匠、期盼有巨匠出現。誰說命運弄人?命運也總是會成全那些有巨匠之才的人。
裴豔玲和《鍾馗》
許久沒有跟裴豔玲聯係,偶爾聽到一些關於她的傳聞也真假難辨。有說她已經定居新加坡,我不免惋惜,她5歲登台,12歲唱紅,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她飾演的沉香、哪吒風靡全國,被萬裏稱為“國寶”,吳祖光曾對她發出過“前無古人”的讚歎……如今剛進中年,藝上已臻爐火純青,在新加坡能有什麼作為?
也有人說她在歐美巡回講學,極受歡迎。這倒可以想像,一個文靜端莊的婦女,平時寡言少語,內藏秀氣,上得講台卻講解怎樣唱男腔,邊講邊唱邊做,刹那間就能從一個女人變成地道的男子漢大丈夫……如果再配上她的演出錄像,如《寶蓮燈》、《哪吒》、《林衝夜奔》等,不引起轟動才怪呢。
我最近一次看她的演出也在十幾年前,是新排的大戲《鍾馗》。相貌堂堂的鍾馗,在京城舍身抗暴,變作驅魔大神,一改往曰的風流俊雅,紅麵套須,瞪目如炬,狼腰虎體,浄獰可怖。雖身為鬼神,仍牽掛著孤苦伶仃的胞妹,深夜回家,勸妹出嫁,卻又擔心自己這副大醜的容形嚇壞小妹……裴豔玲做出一係列的身段,將鍾馗的遊移、盤旋、渴望與妹妹團聚,卻又不敢貿然叫門的神態表現得準確而又生動。精微獨到地刻畫出“物是人非倍傷情”的鍾馗、一個有著深重人情味兒的鬼神,濃墨重彩地渲染出其悲劇氣氛。
譙樓起更,鍾馗不得不上前叫門,小心翼翼,壓低聲音:“妹妹不要害怕,我是你哥哥……鍾馗……回來了……”看到此處我感到眼窩發熱。兄妹相對而泣,訴說人世不平,其聲其情震撼人的心靈。
鍾馗的大段梆子腔中,揉進了某些昆曲的韻味,愈增其悲涼和激憤。我接受了這音色壯美的新唱腔,沒有感到它不是河北梆子,也沒有覺得有絲毫的不舒服,相反的倒發現河北梆子音樂卻原來還有著這般豐富而強大的表現力:滓厚、雄闊、高亢、蒼涼以及瞬息萬變的豐富性和爆發性,是獨具的優勢,是其他音樂形式所無法比擬的。
鍾馗代妹擇婿,悲喜交迸,忽悲忽喜,喜是悲的鋪墊。裴豔玲一反戲曲舞台上用兩麵黃旗代車的程式,讓小鬼推著鑲金掛彩的真車上台,富麗堂皇,鍾妹端坐其中,鬼卒前呼後擁,吹吹打打,大膽而又巧妙地表現出鬼辦喜事的排場和熱烈。這既是具象的,又是抽象的,有寫意,更有寫實,淋漓盡致地表現了鬼的美,鬼的俠義,鬼的善良和樸實。群鬼皆美,鍾馗獨秀,他喜不自勝,不住地整衣、理髯、照鏡子。裴豔玲動用了自己全麵的藝術才華,使我感到隻有她這樣的演員,才能塑造出這樣一個具有強大藝術生命力的鍾馗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