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領了我再跑跑商州,讓我為那十五隻狼拍照,留下一份資料呢?”

舅舅抬起頭看著我,嘴皺得像個小黑洞。

我的想法是自私的,因為我想用我的攝影機為商州僅存的十五隻狼拍下照片,這在全國乃至全世界也似乎不可為二的,但我說出口就覺得這要求對他太殘酷。舅舅的嘴嚴嚴地合起來,同時鼻孔裏長長地出著氣,接著就伸手去抓平躺在地上的獵槍。這時候我卻看見舅舅抓住的並不是獵槍而是一條蛇,柔軟滑膩的一條蛇,我驚得要叫起來。

“噢?”舅舅疑惑地怔了一下。

我趕緊捂住了嘴,因為舅舅手裏拄著的是獵槍,是我看花了眼,他已經拄著槍把身子撐起來了。

“行吧。”他答應了我。

我立即取出相機,提議要為他拍一張照片,他開了門將富貴拉了進來,又把那杆槍背在身上,甚至洗了臉,立正著讓我拍攝。他說,這恐怕是他最後一次拍獵人照了。但是,我在拍攝商州最後一個獵人的照片時,照相機的燈光卻怎麼也不能閃。我以為是電量不夠,擺弄著對著別的地方試照,燈光卻好好的。又以為是燈光的接觸不好,檢查來檢查去,並沒有什麼毛病呀,可就是對著他無法閃燈。舅舅很是遺憾,嘟噥著這是日弄他,臉都洗了卻照不成。我對那晚相機燈光的事仍疑惑不解,可能是舅舅身上有什麼特異的功能,或許是他緊張而散發了一股什麼磁力影響了相機,這麼說使人難以相信,可那晚確確實實是這樣。

離奇的認親和自我拯救計劃的製定使我多少有些輕狂了,我們商定了天一亮就告別施德主任,告別大熊貓保護和繁殖基地。但是,狂笑和哭鬧了一夜的黃專家徹底是瘋了。他是在後半夜再次脫掉褲子,甚至把生殖器夾在腿縫裏說他是母的,是母大熊貓,要生個崽呀。接著,跑回自己的房間,打碎了水壺、鏡子、煙灰缸、玻璃茶幾和掛在牆上的一張獎狀框,又把十多年的關於大熊貓研究的書籍全都撕了,撕了還用水泡濕,放在糍粑的石臼裏拿木槌砸。基地的人都去勸他,他見誰罵誰,甚至還抓破了施德主任的臉皮,施德主任隻好下令用繩索捆綁了他讓其安靜下來。他被捆在了木板床上,仍劇烈掙紮,繩索便勒出他手腕上腳脖上一道道滲血的傷痕。施德主任又把繩索解下來,將床單撕成一綹一綹地用來拴住了他的四肢,閉著眼在他的下巴上猛擊一掌,將其打昏,抬著要往州城醫院去治療。山區人把喂成的豬就是這樣捆在床板上抬往山下城鎮出售的,但出售豬是喜事,要喝酒,要放鞭炮,送黃專家卻像出喪一般,人們哭哭泣泣。基地裏沒有了大熊貓,沒有完成政府交給他們的任務,所有的專家需要返回州城向專員彙報,而專員和政府一定會怪罪他們的。為了充分證明他們高超的科技水平和曾經認真細致地工作過,施德主任央求我一塊下山,因為我有大熊貓整個生產過程的錄像帶,可以為他們證明和說情。這牽涉到幾十人的身家利益,我隻好同意了,舅舅當然也跟著我,我們就雇用了九戶山民中的精壯勞力將黃專家連人帶床抬下山。

基地大院外的路邊栽種了枳樹,枳就是在南方可以結橘的那種,但在秦嶺深處,它卻葉子極小,生滿錐子一樣的硬刺,掛著稀稀落落的不能食用卻可下藥的果子。枳樹栽種在路邊是為了護基地的院牆,現在卻扯拉著一撮一撮灰的毛絨,並有一道白花花的稀糞淋灑了三丈餘長。我撿了一撮毛絨,想起了一首歌謠,是欠賬人對討債者的許諾:大路邊,栽棗棘,栽下棗棘掛羊毛,掛上羊毛織成絨,拿到新疆去賣錢,賣錢了給你還。但舅舅說,這不是羊毛,是昨晚狼遷徙時遺的,舅舅還說,他拿著槍出來的時候,三隻狼正從這院牆根經過,它們的口裏都銜著一撮野花,按順序地放在院牆根,其中一隻鑽過了枳樹叢扒在院牆頭上往院子裏看,身子胖胖的,努力地扒在那裏,一邊看嘴裏還吱吱不已,他喊了一聲,狼從牆頭上掉下來。

“我沒有開槍,”舅舅說,“那隻狼掉下來一瘸一瘸地,我以為它受傷了,遲疑一下,它就逃竄了。它以為它逃竄得快哩,其實我要打它早就把它打著了,可院子裏黃專家在瘋叫著,我再開槍會更嚇著他……”

“狼一定知道大熊貓死了……”我咕噥了一句。舅舅說狼是遷徙的,大熊貓一死狼就遷徙了。狼銜放了野花和趴在牆頭上是要為大熊貓哀悼嗎,還是最後離開的時候要瞧瞧這些專家的可憐樣呢?

專家們聽到我的話,都轉過臉來,似乎要說什麼,但終於什麼也沒有說,施德主任就突然急暴暴地叫了一聲:“狼,狼!”

說龜就來蛇,山地裏常常就這麼神乎其神,果然就在數百米長的院牆拐彎處,一個人彎腰背著一塊木板,而木板上是伏著一隻狼的。我第一回真真切切看見活著的狼了,它一身的灰麻點,兩隻前爪從木板的兩個窟窿中伸出來被木板下的人緊緊抓住,兩隻後腿就耷拉下來竟隨著人前行而行。還有一頭豬,胖墩墩的小豬,跟在後邊碎步兒緊跑。

舅舅見我說出那話,故意不搭理,彎下腰去係鞋帶,猛地聽見施德叫喊了一聲狼,他是一下子將蹲著的身子憑空彈起,躍出了五步之遠。我看見他突然拉細拉長,幾乎是他平時的一倍,落到地上了,又收縮一團,而槍已經端起來了。我尖叫了一聲,幾乎同時雙手捂了耳朵,舅舅卻沒有放響,嗨地叫道:“是背了狼?!海根,海根,你這短腿,在哪兒捉住的?”

木板下的腦袋就努力挺起來,這是一個長著一副大鼻子卻是一雙短腿的男人,他一直腰,狼的下半個身子幾乎就要坐在了地上:“這不是隊長嗎!我在下灣林那兒挖了陷阱原本要捉那隻野狗的,沒想到來的是狼,你瞧瞧,你們獵人能背狼,我也能背了狼哩!”舅舅說:“能行!你把它放下來,讓我瞧瞧它是誰?”

海根真的就把木板同狼哐的一聲撂在了地上,撒了腳往我們這邊跑,他一時竟忘記了小豬,返身再去抱小豬,又覺得來不及,而狼在地上從木板窟窿裏退出了前爪,立即後腿蹬起,頭抵在地上一聲嘶叫,眼睛就全然變成了白色。可憐的小豬在嘶叫中立定了四蹄,一時方向迷失,竟向狼一步步挪去,狼隻一掌,小豬炭球一般滾動了。海根失了聲地叫:“隊長,隊長!”

舅舅叭的一下把槍勾響了。

子彈在狼麵前的一片葉子上爆起,葉子分為四塊飄在空中。狼掉頭就要逃,又是一槍,子彈落在它的身後,地上騰起一股塵煙。接著一陣連發,子彈就圍著狼的身子響了一圈。這瞬間的一連串的槍響,像是電影中發生的場麵,我站在那裏一動不敢動,狼也就在起著煙塵的圓圈裏一步挪不開了。海根大了膽子走近了舅舅,要說話,鼻子卻發噎,他說:“我這鼻子不通氣了。”舅舅說:“別人鼻子不通氣我信的,你這麼大個鼻子能不通氣?”海根就對了狼招手,食指一勾一勾地,說:“這可得要你的一張皮了,冬天裏炕上總得有鋪的呀。施主任,肉就全送了你們吧!”舅舅從口袋裏掏出一顆子彈,在衣服上蹭著彈頭,開始悠然地往槍膛裏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