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舅舅的神態讓我也覺得他太油了,他將子彈裝進了槍膛,我從突如其來的驚恐中冷靜下來了,走過去抓住了舅舅的槍,我說,“舅舅,你要殺它嗎,州裏頒布了禁獵的條例呀!”

舅舅怔了一下,動作僵住了,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狼。狼的一對白眼也看著舅舅,狼的嘴很大,嘴角似乎有一圈細白的茸毛,一聳一聳露著牙齒,而嘴唇上是一排像和尚頭頂上的香疤一樣的白點,尾巴垂著,脖子呼哧呼哧在鼓動。這樣的對視頗有賭氣的味道,我想起了拳擊台上的拳擊手,但狼的目光終於移開了,渾身開始哆嗦起來,發出低低的哀鳴。

“你這個雜種!”

舅舅罵了一句,把槍膛裏的子彈退下來。

“雜種?”我說,“狼還有雜種?”

“它是野狗和母狼生的,你沒見它長得漂亮卻是個沒勁兒的家夥嗎?”

舅舅轉過了頭,對海根說:“我是吃硬不吃軟的,放了吧,這是我普查過的狼,編號十五,半夜裏我遇見過它都沒有殺。這位就是專員派來專門落實禁獵狼條例的高同誌!”

舅舅竟然指的是我,我一時還沒有醒悟過來,向前走了幾步,就拿捏了派頭,我說:“狼是不能捕殺的,咱們地區現在隻有十五隻狼了,狼是要受到保護的。”

“保護狼?”海根一臉的疑惑,“什麼不能保護了,保護狼?狼是政府養的?!”

舅舅掉過頭從狼的麵前走開,狼突然撒腿就跑,海根急追了數步,狼一回頭,他卻一個趔趄倒在地上,但狼並沒有撲向他,隻是站在那裏往我們這邊看。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它的眼裏放射了一種藍光,樣子極像一位站在婆婆麵前做錯了事的小媳婦,然後轉身走去,先是慢走,再是快走,越走越快,後來猛地一個躍子,拐過牆角不見了。

不管海根如何叫喊和埋怨,我們都沒有理睬他,抬著黃專家離開了老城池的山頂。舅舅再沒有說話,默默地隻是走,他的槍倒背著,槍頭蹭著了土坎,槍口上滿是泥。富貴圍著海根汪汪叫,後來叉開後腿銀亮亮地撒了一泡尿,攆上了我們。

“舅舅,”我知道舅舅的心情並不好,想尋些話使他忘掉剛才的事情,“午飯前能趕到山下的公路嗎?”

“難吧,”他說,“十二裏路的。”

“黃專家是大胖子,抬著夠沉的。”

“世上最沉的是腿沉。”

“那是十五號狼嗎?”

“十五號。”

“它見了你渾身篩糠一樣地哆嗦哩!”

“……”

“我後悔竟忘了拍照了。”

施德他們也慢慢地活泛開來,開始嘲笑起那個海根了。海根蠻單薄的,又是那麼短的腿,但海根卻能背了狼,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於是就爭論怎麼個背狼,如何在山林裏挖一個坑,坑上搭一個木板,木板上掏兩個小洞,坑裏藏上人和一個小豬或雞,狼經過那裏聽見豬嚎雞叫,就把前爪從木洞裏伸進去要抓,藏在坑裏的人就勢便抓住它的前爪,直接就把野物背走了。專家們這麼說的時候,舅舅一聲不吭,我小聲地問他背過幾隻狼,舅舅說,真正的獵人才不背狼哩。我問獵人為什麼不背?舅舅說:“用得著背嗎?”擔著黃專員的一個山民笑著說:“你舅舅他背新娘子哩!”背新娘子是商州深山裏的風俗,我以前來商州見過迎親的隊伍,因為山路窄陡,新娘子坐不成車也坐不成滑竿,全是由人背著進婆家的,山裏就有了職業的人馱子。這人馱子一般身體好,又沒結過婚,脊背上就縛著一個鋪了紅氈的竹皮座椅,新娘子便紅帕子蓋了頭坐在上邊。我見過的一個人馱子已經是四十歲了,仍是童子身,他對我說他們村的媳婦差不多都是他背回來的,誰家的媳婦胖誰家的媳婦瘦,誰家的媳婦身上放香誰家的媳婦一股子汗臭,他都知道。回到村裏拜堂入洞房的時候那是人家的事,他隻坐在門外台階上吸旱煙,前世裏是造了孽了,他恨自己給自己背不回來一個媳婦!聽了山民說舅舅背新娘子的話,我就問舅舅:“舅舅也當過人馱子?”舅舅的臉漲紅了一下,立即罵了一句很粗的話便不理我,過去拍了拍木板床上黃專家的臉。黃專家還是昏迷不醒著。覆蓋在黃專家身上的是舅舅的那張狼皮,狼皮的四條腿撲拉在木板床的兩邊,毛絨沒有奓,平順柔和,而狼頭卻隨著木板床的晃動不住地磕打起他的臉麵,我恍惚地覺得狼皮在活著,像是在親昵著黃專家。但這樣的感覺我沒有敢說出口。我們是在午後的飯辰趕到了山下的公路,又搭乘了一輛車到的州城,專家們被安置在另一個地方,我和舅舅卻由專員介紹住進了豪華的州城賓館,而滿城則風傳著我們抬進了一隻狼。舅舅明顯地不習慣州城的生活,我因忙著去醫院安排治療黃專家,又要向專員彙報在基地的所見所聞,舅舅就留在賓館,閑得隻是睡覺。賓館的服務員是不讓富貴也住進房間的,但富貴拴在賓館的門口,每見到生人來就汪汪地叫,做出凶惡地撲抓動作,嚇得要進來的人都大呼小叫,舅舅就把富貴再次抱進房間,並保證富貴絕不會隨便把糞尿撒在地毯上,也不會吠叫了。服務員說,富貴?狗就是狗嗎,還起這麼個名字?!我厲聲地警告了服務員:這是專員特意請來的客人,打狗要看主人,你可以不把我的舅舅放在眼裏,但你得為了考慮你的飯碗而尊重專員吧。服務員才允許了富貴進房間,卻一定要用清潔劑給富貴洗身子。舅舅在為富貴清洗時,表情是那麼痛苦,一顆淚珠一直在眼眶裏打轉。我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半天不敢多說一句話。後來,我每出門,都叮嚀他到州城的動物園去看看,如果懷念狼,那裏是飼養著三隻狼的。舅舅是去了,他看到了那三隻關在籠子裏的狼,但他很快就回來了。他不認作那是狼,狼是讓人害怕的野獸,而籠子裏的狼變成了連小孩都用手中的食物去逗引的玩物,那狼見了他也沒有生出一絲驚恐,他感到了羞恥。他牽著他的富貴從街上走過,街上的車輛很多,竟然在一條街上連續看見了三次車禍:一次是一輛呼嘯著撞倒一位騎自行車的婦女,婦女當場頭顱破碎死掉了;另兩次是一輛車將一個挑著雞蛋筐子的老頭掛倒在地上,人沒受傷,雞蛋破了一地的蛋清蛋黃,還有是一輛車和另一輛車頭尾相碰。舅舅就認定街上的車都是狼變的,商州的狼越來越少了,是狼變幻了車的形態上的世,那撞死人的是狼在吃人,那相互碰上的是狼與狼的騷情和戲謔。富貴就一路汪汪汪個不已,而尾隨他們的孩子是那麼多,他們一哇聲地起哄,嘲笑著他的一身打扮,嘲笑著他的富貴腿長腰瘦,沒有尾巴而醜,甚至叫嚷:耍狗的來了,耍狗的來了!把他當作耍猴的一類藝人。舅舅便不再上街,待在房間裏睡覺,睡得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