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最多的當然是他的散文。《雅舍小品》初版於1949年,到1975年為止,二十六年間已經銷了32版;到現在想必近50版了。我認為梁氏散文所以動人,大致是因為具備下列這幾種特色:

首先是機智閃爍,諧趣迭生,時或滑稽突梯,卻能適可而止,不墮俗趣。他的筆鋒有如貓爪戲人而不傷人,即使譏諷,針對的也是眾生的共相,而非私人,所以自有一種溫柔的美感距離。其次是篇幅濃縮,不務鋪張,而轉折靈動,情思之起伏往往點到為止。此種筆法有點像畫上的留白,讓讀者自己去補足空間。梁先生深信“簡短乃機智之靈魂”,並且主張“文章要深,要遠,就是不要長。”再次是文中常有引證,而中外逢源,古今無阻。這引經據典並不容易,不但要避免出處太過俗濫,顯得腹笥寒酸,而且引文要來得自然,安得妥帖,與本文相得益彰,正是學者散文的所長。

最後的特色在文字。梁先生最恨西化的生硬和冗贅,他出身外文,卻寫得一手道地的中文。一般作家下筆,往往在白話、文言、西化之間徘徊歧路而莫知取舍,或因簡而就陋,一白到底,一西不回;或弄巧而成拙,至於不文不白,不中不西。梁氏筆法一開始就逐走了西化,留下了文言。他認為文言並未死去,反之,要寫好白話文,一定得讀通文言文。他的散文裏使用文言的成分頗高,但不是任其並列,而是加以調和。他自稱文白夾雜,其實應該是文白融會。梁先生的散文在中歲的《雅舍小品》裏已經形成了簡潔而圓融的風格,這風格在台灣時代仍大致不變。證之近作,他的水準始終在那裏,像他的前額一樣高超。

另一段城南舊事

林海音的小說名著《城南舊事》寫英子七歲到十三歲的故事,所謂城南,是指北京的南城。那故事溫馨而親切,令人生懷古的清愁,廣受讀者喜愛。但英子長大後回到台灣,另有一段“城南舊事”,林海音自己未寫,隻好由女兒夏祖麗來寫了。這第二段舊事的城南,卻在台北。

初識海音,不記得究竟何時了。隻記得來往漸密是在60年代之初。我在“聯副”經常發表詩文,應該始於1961,已經是她十年主編的末期了。我們的關係始於編者與作者,漸漸成為朋友,進而兩家來往,熟到可以帶孩子上她家去玩。

這一段因緣一半由地理促成。夏家住在重慶南路三段十四巷一號,餘家住在廈門街一一三巷八號,都在城南,甚至同屬古亭區。從我家步行去她家,越過江州街的小火車鐵軌,沿街穿巷,不用十五分鍾就到了。

當時除了單篇的詩文,我還在“聯副”刊登了長篇的譯文,包括毛姆頗長的短篇小說《書袋》和《生活》雜誌上報道拜倫與雪萊在意大利交往的長文《繆斯在意大利》,所以常在晚間把續稿送去她家。

記得夏天的晚上,海音常會打電話邀我們全家去夏府喝綠豆湯。珊珊姐妹一聽說要去夏媽媽家,都會欣然跟去,因為不但夏媽媽笑語可親,夏家的幾位大姐姐也喜歡這些小客人,有時還會帶她們去街邊“撈金魚”。

海音長我十歲,這差距不上不下。她雖然出道很早,在文壇上比我先進,但是爽朗率真,顯得年輕,令我下不了決心以長輩對待。但徑稱海音,仍覺失禮。另一方麵,要我像當時人多話雜的那些女作家昵呼“海音姐”或“林大姐”,又覺得有點俗氣。同樣的,我也不喜歡叫什麼“夏菁兄”或“望堯兄”。叫“海音女士”吧,又太做作了。最後我決定稱她“夏太太”,因為我早已把何凡叫定了“夏先生”,似乎以此類推,倒也順理成章。不過我一直深感這稱呼太淡漠,不夠交情。

夏家的女兒比餘家的女兒平均要大十二三歲,所以祖美、祖麗、祖藏領著我們的四個小珊轉來轉去,倒真像一群大姐姐。她們玩得很高興,不但因為大姐姐會帶,也因為我家的四珊,不瞞你說,實在很乖。祖焯比我家的孩子大得太多,又是男生,當然遠避了這一大群姐妹淘。

不過在夏家做客,親切與熱鬧之中仍感到一點,什麼呢,不是陌生,而是奇異。何凡與海音是不折不扣的北京人,他們不但說京片子,更辦《國語日報》,而且在“國語推行委員會”工作。他們家高朋滿座,多的是卷舌善道的北京人。在這些人麵前,我們才發現自己是多麼口鈍的南方人,Zh、Ch不卷,Sh、S不分,一口含混的普通話簡直張口便錯。用語當然也不道地,海音就常笑我把“什麼玩意兒”說成了“什麼玩意”。有一次我不服氣,說你們北方人“花兒鳥兒魚兒蟲兒”,我們南方人聽來隻覺得“肉麻兒”。眾人大笑。

那時候台北的文人大半住在城南。單說我們廈門街這條小巷子吧,曾經住過或是經常走過的作家,至少就包括潘壘、黃用、王文興與“藍星”的眾多詩人。巷腰曾經有《新生報》的宿舍,所以彭歌也常見出沒。巷底通到同安街,所以《文學》雜誌的劉守宜、吳魯芹、夏濟安也履印交疊。所以海音也不時會走過這條巷子,甚至就停步在我家門口,來按電鈴。

就像舊小說常說的,“光陰荏苒”,這另一段“城南舊事”隨著古老的木屐踢踏,終於消逝在那一帶的巷尾弄底了。夏家和餘家同一年搬了家。從1974年起,我們帶了四個女兒就定居在香港。十一年後我們再回台灣,卻來了高雄,常住在島南,不再是城南了。廈門街早已無家可歸。

夏府也已從城南遷去城北,日式古屋換了新式的公寓大廈,而且高棲在六樓的拚花地板,不再是單層的榻榻米草席。每次從香港回台,幾乎都會去夏府做客。眾多文友久別重聚,氣氛總是熱烈的,無論是餐前縱談或者是席上大嚼,那感覺真是賓至如歸,不拘形骸到喧賓奪主。女主人天生麗質的音色,流利而且透徹,水珠滾荷葉一般暢快圓滿,卻為一屋的笑語定調,成為眾客共享的耳福。夏先生在書房裏忙完,往往最後出場,比起女主人來也“低調”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