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3)

“人民、曆史會評判的。”我母親張如清激動地說,“他們會做出正確的評價,曆史會給每一個人留下一點空間,有的人會青史留名,而另一些人隻會留下罵名。我可不想你被釘上曆史的恥辱柱。”

“妹妹,”張武厲憂鬱地說,“你選擇什麼樣的道路沒有人反對你。但是你的血脈是無法選擇的,你的家庭的威望也是無法選擇的。你放眼望去,在A城,還有比我們張家更顯赫的嗎?”

我母親哼了一下,“我不需要。”

張武厲,我的二舅,輕輕地動了動嘴唇,轉身離去。

兩個年輕人、中年人、二哥,他們發出的不同聲音在母親的內心徘徊,在內心裏回蕩,撞擊,交鋒,互不相讓,有時候三方是不對等的,有強有弱,有時候則會產生某種傾斜和分化。聲音嘈雜而淩亂。聲音敲擊著母親脆弱的心。它們像是隱藏在草叢中,她不知道如何去取舍,如何去分辨。她在詢問自己:真相,還是幻想,你需要哪一個?

好了,請安靜一些。是的,東清灣,我們要回到這裏。母親的耳朵失靈了,她什麼也聽不到,猶如進入了一個皮影的世界。人在夢遊般地移動,豬停止了哼叫,雞不再打鳴,狗成了溫順的貓,而貓則躲進了雞窩。聲音突然地消失了,死一般的沉寂。不,還有一種聲音,張彩妮,還在呼喊,屏息凝神,才能聽到她微弱而疲憊的呼喊:張——彩——虹——張——彩——虹。

我的母親張如清,就是在此時回到了東清灣。聲音的如此反差,讓她極不適應。東清灣,聲音在潛伏,在下落,像是大風過後慢慢降落的塵埃。她喊道:“姐姐姐姐,他們為何都不說話,為何像是皮影裏的假人,難道他們沒有了思想,沒有了欲望?”

被質問的張彩妮,聲音低緩細弱:“他們和彩虹一樣,魂都丟了。”

張彩妮,我母親的大堂姐,如今唯一一個能夠發出聲音的人。她如蚊蠅般的聲音,即使緊貼著她的嘴巴,聽起來也十分吃力,但是,相對於整個東清灣,相對於東清灣令人震驚的沉默而言,她的聲音已經太大了。她的一個字,一個詞都像精靈似的能夠從村東一直傳到村西,從村北的大楊樹上跳躍至村南的河塘之中。

令母親感到欣慰的是一直伴隨她的嘔吐在東清灣的土地上停止了,仿佛那是聲音的附屬品,仿佛靜寂和沉默是治療她嘔吐的最好的藥物。和A城相比,東清灣是可以接受的,母親內心的恥辱感和負罪感在減輕。她告訴堂姐張彩妮,她需要轉達姥爺的意願,她要見張洪儒,她的叔叔。她說:“祠堂,在折磨著我爹。有一天他做夢夢到了我們爺爺,他說,爺爺打他了,爺爺怪罪說自己成了孤魂野鬼。我爹說爺爺打他的聲音吵得他睡不好覺,一到夜晚,那聲音就跑到了他的耳朵邊。”

張彩妮把母親帶到了石屋前,對著石屋低語了幾句。然後是等待。石屋坐北朝南,位於張家大院的核心位置,屋前有兩棵濃鬱的榆樹。榆樹是兩個安靜的守望者。

“毫無辦法。”張彩妮細聲說,“他誰都不見。”

母親站到石屋門前,“叔叔,我爹想把祠堂搬到城裏,建在一個塔上。”

母親的話起到了奇效。張彩妮說:“他讓你進去。”

母親驚奇地說:“我什麼也沒聽到。”

張彩妮平靜地說:“我聽到了,他說讓你一個人進去。”

要把厚重的木門重新打開並不容易。張彩妮找來張彩芸,合三個人力量去拔木門上的鐵釘,仍然無濟於事,最後還是木匠解決了這個問題。木匠常有順對張彩妮打了幾個手勢,張彩妮說:“他說木門像是封閉了上百年。”

黑暗、密閉、陰氣、膽怯、猶疑。這是石屋給母親的印象。母親一踏進石屋,木門就迅速地關上了,光線也就迅速地收攏到一個點,然後消失。母親無法挪動一步,黑暗像是石板一樣堅硬。她不知道該是站著還是坐下來。她不知道有沒有一個可以坐下來的東西。她不知道叔叔在黑暗的哪個地方。她伸出手,想以手來引導她的視線。這是徒勞的。她輕聲喊了一聲:“叔叔。”沒有回應。黑暗中有很長時間的回音。母親無法判斷屋子裏的大小,方位,她完全陷入了被動。她又喊了一句:“叔叔。”不流動的黑暗是死亡的穀地。母親感到了一絲恐懼。四肢,已經從她的身體上消解,融化,和黑暗成為一體。母親屏住呼吸,試圖捕捉屋子中叔叔張洪儒的呼吸,借此找到他。沒有聲音。隻有一個人的心跳,那是她自己的。叔叔真的在這裏嗎?真的在這樣一個根本無法生存的漆黑的屋子裏嗎?突然,她感到身體變得輕飄飄的,黑暗在快速地流動,光線一下子打在她的眼睛裏,四肢麻木地回到了身體上。此時,她已經被堂姐張彩妮拽出石屋。站在石屋之外的母親,恍若隔世,她又叫了一聲:“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