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小紅仍然不急不躁,她的語氣平和得像是談論天氣:“不管我是我,我是你,還是你是我,你是你自己,都無所謂。我們是一個人——龍隊長。不是嗎?”
薑小紅突然轉過身來,月光把她的臉送到了張武備的眼睛裏,一行淚水仿佛把她的臉分成了若幹塊,那張臉,在張武備看來,更加像是沉入了夢境之中。
張武備問她為什麼哭泣,因為在他的記憶裏,薑小紅與哭泣是沒有緣分的。薑小紅略顯激動地說:“為龍隊長,當然是為他。”
張武備有些羞愧,他覺得那個晚上的談話頓時失去了任何意義。他轉身想走時,薑小紅輕聲說:“我想,我們一起回一趟東清灣。”薑小紅的那句話,像是從遠方刮過來的一陣狂風,一下子吹倒了他思想中豎立起來的種種障礙,那些障礙很長時間以來使他存在於自己孤立的世界中,他好像已經忘記了那個名字,忘記了那個村莊,那個曾經讓人恥辱的地方。東清灣,像是收割後空曠的土地,再次一覽無餘地展現在張武備的眼前。
8.老楊
滿懷豪情的老楊,帶著張彩芸,離開延安,踏上了返回華北前線的道路。遙遠的A城,已經令他想念了。他告訴張彩芸,他懷念在A城的歲月。雖然在那裏有過短暫的失意,有過被捕的經曆,但是越是艱險的地方,越能激發他的鬥誌。他以為等待著自己的是充滿了硝煙的戰場,是拚殺,是血肉的對抗,是英雄般的史詩,是犧牲。如果他知道,等待他的除此而外,還有一長串的猜疑,無窮無盡的辯解,委屈和莫名的恐懼,他寧肯讓自己早一些成為烈士,像延安那些值得頌揚的戰友。
太行山的盡頭就是平原,遠遠地,老楊就嗅到了來自平原的芳香。他對張彩芸說:“是麥子的味道。”他還嗅到了一股不祥的味道,先是在出太行的山裏遭到了一群馬蜂的攻擊,他左閃右躲,還是在左頰上留下了與馬蜂搏鬥的痕跡:一個明亮的紅紅的鼓包一直陪伴著他。因此,在他返回的路程中,他的耳朵根始終回響著一群馬蜂嘈雜的聲音,那聲音使他一直在注意著自己左頰上的鼓包,他感覺鼓包沒有一點兒要消失的跡象。他憂鬱地問沒有被馬蜂攻擊到的張彩芸:“我們還有多久才能到達A城?”他的問話仿佛他從來沒有在A城待過一樣。張彩芸詫異地看看他,再看看A城的方向,她說:“走出這座大山,我們離A城就不遠了。”
老楊的腦子裏全是A城,其實他們的目的地並不是A城。他不可能回到A城。A城,隻是他全盤計劃中的終點,是一場戰役的旗幟。
被馬蜂攻擊後不久,他們就與前來接頭的戰友接上了頭,戰友姓徐,一副憨厚的樣子,徐從來沒有去過延安,老楊也從來沒有見過他,但是他的一句話卻讓老楊大為震驚,他說:“我前幾天剛見過你。你怎麼又從延安來?”老楊排除了在延安見過徐的可能性,他笑的時候臉上的肌肉比較僵硬,這都是因為左頰上的鼓包的緣故。他說:“沒有,我從來沒有見過你,我們沒見過麵,我隻是聽王部長介紹過你。”徐扳著他的肩膀,左看右看,搖了搖頭,十分確定地說:“你肯定是記錯了,前幾天你還過來給我們介紹了A城的情況,城防軍,日軍,你講得非常清楚,我們都覺得一場大仗就在眼前了。大家摩拳擦掌,眼睛都紅了。你一定是記錯了。你可能是操勞過度了,你的精神太緊張了。你需要休息。”徐的講解那麼確切,猶如一個清晰的畫麵展現在老楊的麵前。當老楊沉浸在一個虛幻的場景時,身旁的張彩芸氣憤地反駁道:“這怎麼可能,你腦子有問題了吧。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政委。這一年,我們從來沒有離開過延安半步。就在十天前,我們還一起見到了毛主席。”
她的搶白讓徐有些尷尬,他的臉紅一塊黑一塊,可是誠實的品行讓他不得不繼續著自己的表白:“我說的千真萬確。”徐甚至伸出手摸了摸老楊額頭上那顆明顯的黑痣,“它給我的印象深刻極了,當你說話的時候,它就在我麵前一顫一顫的。沒錯,就是你。”
此時,老楊卻感到了陣陣的不安,有涼涼的戰栗滑過他的皮膚,滑過他的脊骨。另一個老楊?那不會是我吧?怎麼可能呢?他很快打消了這個怪念頭。他勸慰張彩芸,時間會改變一切,我們離開這裏已經太久了,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但是對於可能和即將發生的事情,鬥誌昂揚的老楊仍然沒有做好足夠的思想準備。那股不安和戰栗隻是稍做停頓,他整個的內心便被半年來在延安積攢起來的激情填充得滿滿的,他眺望了一下平原那邊的A城,雖然他什麼也看不到,但是A城早就和以前的那個城市不一樣了。現在,他腦海中的A城不過是他早晚要攻克的一個小小的城市。想到這些,他頓時豪氣衝天,那個被徐提及的另一個“老楊”也從思想中跑掉了。他揮了揮手,感覺自己揮手時的力量比以前更強悍了。他從容地笑笑:“用不了多長時間,A城,整個華北,都是我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