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彩芸說:“你不能殺他。”張武備似乎沒有聽到,他略微猶豫了一下,然後看了一眼黑暗中的薑小紅,沒人能看到薑小紅對他做了什麼暗示,但是顯然他已經得到了某種指令。他舉起了手中的槍,身體向後退了幾步,以便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槍口距離駝背的頭隻有十厘米。駝背閉上了眼睛。張彩妮聽到了他在說什麼,他在說:那是一個比惡魔還要惡魔的家夥,它能殺死人,砰——我要死了,老天,我欠張大海的棺材錢怎麼還?張彩妮伸出了她的手,她指著張武備,她的弟弟說:“你不能殺他,他不想死。他還欠別人的錢。”張武備被這個新情況打斷了思路,他停下來略微遲疑了片刻,槍口稍稍地向下偏離了方向。但是薑小紅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她對張武備說:“天一亮,所有的靈魂就能穿上偽裝的衣服了。那時候你就真假難辨了。快點吧,我們等不及了。”實際上,那個時候,傳說中的龍隊長張武備扭頭看了看窗外的天,夜色似乎有些淡了,黎明還在艱難地跋涉著。他重新振作了精神,說了句:“靈魂!”那是那個短暫夜晚裏被人們尊為神明的龍隊長唯一的一句話,那麼節省,那麼短促,又那麼高深莫測。
實際上,那個夜晚槍殺張駝背的情景,第二天天一亮就開始在東清灣所有人的心中流傳,有著神奇的諦聽能力的張彩妮,聽到了他們心中的話,和他們真實的想法。他們幾乎一邊倒地支持著龍隊長果斷的行動,他們幾乎一致地認為,駝背的靈魂需要用此種方法來得到拯救。他們在心中讚美著龍隊長:啊,讓他的隊伍快快地壯大起來吧,就像是夏天的麥子和秋天的玉米。他們對張武備毫無保留的信任讓張彩妮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之中,她問自己:“難道,該還的錢真的比什麼莫須有的靈魂更加重要嗎?”整整幾個晚上,她都忘記了妹妹張彩芸,忘記了給她天真的聲音課堂設置障礙,她不得不用一種自己並不熟悉的方式去思考,那讓她非常焦慮和頭疼,她開始在自己聽力的記憶庫中去搜尋,試圖尋找到她聽到過的關於張駝背有違自己靈魂的話,可是沒有,他的心好像都是死的,他什麼也沒有說過。既然他都沒有說,還偷偷地做過什麼嗎?這樣的思考太令張彩妮痛苦了。
同樣的痛苦也糾結著張彩芸。張武備的突然出現,讓她暫時打消了再次逃離東清灣的想法,她在告誡自己,要做一個經得起考驗的革命者,不氣餒,不妥協。在尋找聲音的茫茫海洋中她仿佛一下子找到了航標燈。聲音,顯然不是憑她一己的熱情和想象能夠煥發出來的,而是藏在他們的心裏的。她要讓他們的心活躍起來。她興奮地重複著張武備的那句話:“靈魂,他們的靈魂仍在舞蹈。”
東清灣的夜,並沒有因為一個人的被槍殺而陷入恐懼之中。相反,一種莫名的亢奮在偷偷地醞釀和聚集著。而張駝背的血,從他居住的北屋流到了院子裏,在空曠的院子裏轉了幾個曲折的彎,然後突然消失在院子中央幹燥而堅硬的一塊土地。那血跡保留了很長時間,它在大多數人眼裏是一條羞澀的關於背叛與恥辱的血跡。張彩妮,把她聽到的話轉述給了妹妹張彩芸。
有人說:“駝背傳遞給日本人一個信息,東清灣是一個寧靜的港灣,足可以讓他們放心地停留。”
有人說:“駝背參與了掩埋監獄裏屍體的行為,那些可都是我們中國人呀。駝背呀,他一滴眼淚都沒掉。”
……
張彩芸沉思著說:“他們在說。他們一直在說。這說明他們有說的欲望。”
張彩妮白了妹妹一眼,她絲毫也不明白,這個頑固的妹妹,她腦子裏那些奇怪的想法,怎麼就揮之不去,為什麼非要讓東清灣重新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聲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