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3)

當我母親得到年輕人的死訊時,她內心感到了無比的愧疚,雖然這個結果與她毫無關聯,雖然,那個年輕人的行徑令人發指。她曾經四處打探那個年輕人的家。等她找到時,童風生的家人已經不知所終,也許他們聽聞了什麼風聲而遠遠地躲開了。

有關一個騙子的故事到這裏就該結束了,但是當我的母親偶爾聽到那個塔上的鮮血的情節時,那座未完工的塔,便像是一個瘟神一樣。她盡量地避著它,走路都離它遠遠的,就連踩在塔的影子上,她都覺得,仿佛血腥之氣順著那陰涼的影子,爬到了她的肺裏,讓她有壓抑和憋悶的感覺。

憎惡及其喜愛,還在另一個人的身體裏交叉著,混合著,鬥爭著,糾纏著,永遠也沒有個盡頭。即將年滿13歲的少女張如煙或者楊小雪,她雙重的人格開始漸漸地顯現。

當我母親仍然不死心地在城裏尋找童風生的家人時,意外地碰到了張如煙,在東城,幹河溝,一個下層人民聚集的地方,走街串巷叫賣的,下煤窯的,拉板車的,彈棉花的,崩爆米花的,捏泥人的,吹糖人的,賣唱的,賣笑的……幾乎都住在那裏。那是全城衛生狀況最差的地方,我的副市長舅舅張武厲,有過輝煌的城市發展藍圖,他想把這裏建成一個文明的街區,有漂亮的路燈,綠樹成蔭,房子都建成歐式風格的,微風一吹,銀杏樹葉能嘩啦啦響。他要把窮人都變成警察,醫生,教師,記者,作家。消滅窮人,這是充滿了空想的張武通的願望。

張如煙獨自一人在那裏急急地走著,我母親尾隨著她,東拐西拐,走進了一個大雜院,低矮的平房,淩亂不堪的環境,滿地的垃圾,難聞的味道。在西向的一間屋子前張如煙停了下來,她輕車熟路,輕輕地推開門走了進去。很長時間她都沒有出來,母親走到門口,門是敞開著的。母親邁步走了進去,陽光很強烈,屋內的情景一覽無餘:一個臥在炕上的病懨懨的老婦人,一個坐在小板凳上七八歲的小男孩,而張如煙,坐在炕沿上,手裏正在慢慢地剝著雞蛋皮。雞蛋顯然還有些燙,她一邊剝一邊用小嘴吹著。我母親驚奇地看著這個令人震驚的場麵,更令人震驚的是張如煙的聲音,她在說:“等一會兒,雞蛋馬上就能吃了。再等一會兒。”聲音不再是尖尖的,衝衝的,而是柔和的、清脆的小姑娘的聲音。我母親的出現影響了屋內的視線,母親的影子正好罩住張如煙一半的身體,陽光把她的臉映染得清澈而可愛。小男孩抬頭看了看母親,又低頭去擺弄手中的一個木頭削成的手槍玩具。張如煙說:“弟弟,去把水拿來。娘要喝水。”她順便看了一眼母親驚訝的臉,然後繼續喂老婦人吃雞蛋。母親聽著張如煙與小男孩的對話。

“小雪姐姐。”

“哎,你拿槍幹什麼?”少女問。

“打塔。”

“什麼塔呀?”

“城裏最高的那個塔。”

“為什麼呀?”

“我哥哥死在裏邊了。”

“你哥哥為啥死在裏麵呀?”

“我哥哥騙人家吃的喝的。”

“那他是不是該死呀?”

小男孩不說話了,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弟弟不哭了。你哥哥沒有死。”

“那他在哪裏呢?”

“他在塔裏頭幹活呢,他要讓塔一天比一天高。”

“能有多高呀?”

“能通天。”

我母親默默無語,她不忍心再看下去,她站在院子裏,陽光在屋頂上肆意地飄落,卻無法落進她的身體,她感覺涼意襲人,她根本不知道,一個13歲少女的內心有多寬廣和多複雜。那是她認識的那個從來不討人喜歡,也從來不被她承認過的小妹妹嗎?

大約十幾分鍾後,張如煙才從屋子裏走出來,她臉上閃爍著快樂的笑容。在經過母親身邊時,她輕聲細語地叫了一聲:“姐姐。”便快速地跑了起來。我母親追到門外,張如煙已經跑得很遠了。母親咂摸著那聲姐姐的意味,心裏有些苦澀。

這是罕見的楊小雪。而更多的時候是那個叫做張如煙的少女。她喜歡玲瓏塔,隨著塔的高度不斷地向天空挺進,她瘦小的頭顱裏,一些意想不到的奇怪念頭就會泉水般地湧現。對她來說,那是一個充滿了懸念的塔,陰謀的塔,永遠隱藏著秘密的塔,永遠無法尋找到答案的塔。後來她在塔上跑上跑下,便時刻能嗅到濃濃的血腥之氣。她問那些加班加點工作的工人們,是不是能聞到那股刺鼻的血腥之氣,工人們的回答是一致的,他們說,什麼也沒有聞到,他們隻聞到了磚的味道,泥的味道,沙子和草的味道。更令她感到興奮的是,有時候她能在不斷升高的塔裏看到一隻手,一隻腳,半邊臉,或者一隻無神的眼睛。她坐在二哥張武厲的對麵,平靜地向他報告她所看到的一切:“他們假裝什麼也沒有看到。一隻手,突然就從塔的牆壁上伸出來,打在我的胸上。那隻手小小的,白白的,瘦瘦的,像是小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