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東清灣之惑
據1950年修訂的縣誌記載,在1943年前後這一段時間裏,東清灣的青壯年(有少數女性),參加八路軍的有九人,進入了A城綏靖軍的有兩人,而跟隨張武備打遊擊的有68人,其中64人死於最後的攻打A城的戰鬥。參加八路軍的九人當中,有三個活到了解放後,其中一個後來做了A城的第一任市長,直到“文革”時被迫害致死;另外一個死在了朝鮮戰場,他的墓碑至今仍在朝鮮江原道平康郡;而另一個,跟隨大部隊南下,後來留在了大西南,做過西南軍區某師的政委。餒靖軍中的兩個人,在八路軍攻打A城的戰役中被擊斃,他們的名字,沒有人再提起過,他們的家人,在東清灣恢複聲音後遭到了集體的鎮壓。而另外的64人,他們葬在了一起,他們死於同一個時刻。他們的靈魂,和一個叫做張武備的25歲的靈魂一起,仍然守候著東清灣,至今未變。
還有一些人,追隨著平原上石匠們的腳印,投入了尋找一座山峰的隊列中。到底有多少人加入到了那個行列中,沒有人知道。他們到達過多少山峰,無人能夠統計。而那個山峰是不是被他們找到,也無人知曉。1988年,幾個來自上海的畫家,深入到太行山區的腹地去寫生,意外地發現了一座類似人形的山峰,遠遠地望去,山峰的頂端,隱約似一個人的臉,那張臉被濃密的樹木掩蓋著,不知經過了多少歲月的風霜。他們曆經艱險爬到了山頂,再下到一個平台之上,他們才看到了一張臉,眼睛,鼻子和嘴,都有較為清晰的經過斧鑿的痕跡。據說,那是石匠們未完成的傑作。而東清灣人直到2008年才組織全村的人去那裏參觀,位於大山深處的那座山仍然沒有被喚醒,它仍舊沉睡在曆史的塵埃中。他們無法像那幾位畫家那樣冒險走到雕像麵前,他們透過茂密的森林,站在對麵的山上,遠遠地看著那座處女一樣的山峰,內心湧動著不可言喻的複雜情緒。沒有人會去追究,那座雕像與現實中的張武備是否相似。東清灣的後人們,他們也在猜測一段早已塵封的曆史。
丁昭珂曾經努力想要跟隨石匠們去探究一下他們非同尋常的舉動。但是一旦要付諸實施,她才感覺到難度太大了,石匠們,不是一個係統性的組織,他們的行為沒有規律可循,他們完全是憑著一腔的熱情。她不得不放棄了自己天真的想法,她不知道哪一個石匠能夠到達最後的山峰,她同樣不知道,他們需要多久才能找到那樣一座山峰。但是,當她返回A城時,她說到的一個人卻引起了我母親張如清的注意。一個同樣去尋找山峰的人,石匠,或者根本就是僅僅為了去尋找的一個人,他的樣子酷似黃永年。丁昭珂所說的那個人的體貌特征與黃永年毫無二致。丁昭珂說,她當時還特意詢問了一下那個年輕人,問他叫什麼,家是哪裏的,但那人笑而不答。我母親急於要去印證丁昭珂的說法,她向二哥張武厲借了幾匹戰馬和士兵,和丁昭珂一起去追趕那個人。這一次,張武厲倒是顯得極為大度,他給了她一個五人的馬隊,他說,不消兩天,你就能趕上那個人。但是,當我母親迫切地躍上馬準備起程時,張武厲說,也許你的命運和那些石匠們一樣。她詫異地問二哥,什麼命運?張武厲說,虛幻,縹緲。二哥的話並沒有動搖母親的決心,沿著丁昭珂所說的路線,他們星夜兼程,真的在第二天的傍晚時分趕上了那個年輕人。年輕人因為長途跋涉,正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歇息,他看著一隊人馬風風火火地來到他的身邊,突然停了下來。我母親隻是看了那麼一眼,就知道那個人不是黃永年,她失望的眼睛裏有些濕潤。隨同而來的一個班長掄起馬鞭要抽打年輕人時,母親製止了他。那個失望的傍晚,母親一句話也沒說,都忘記了問那個年輕人的名字。他們臨走時,給酷似黃永年的年輕人留下了一匹馬。班長說:“你小子有福吧,就因為你這張嘴臉。”
母親對黃永年的尋找從來沒有停止過。那一年的夏末,從東清灣日軍監獄跑出來一個人。告訴她這個消息的是二哥張武厲。張武厲說:“是個中國人,姓黃,據說是兩年前參與叛亂的一個學生。”母親的心裏立即想到了黃永年,即使不是他,也能從那個學生身上得到一點什麼消息吧。在她的懇求下,張武厲才讓她穿上軍裝,混進他的隊伍裏來到了東清灣,張武厲憂慮萬分地說:“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也許他們要血洗東清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