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喧囂的白日之後,我們總會期待著一輪明月。它有時是小樓綺窗外的一彎新鉤,有時是關山大漠裏的新磨飛鏡。它是李白、杜牧、柳永、蘇軾們曾經守望過的月,也是我們的月,是古往今來唯一不變的月。在它的光影裏,時間的界限模糊了,生命的有限性也消失了,它以如水的清涼蕩滌去我們心中的塵埃,使世界在夜色裏回歸到無限的澄明。
每一個詩人都曾在這片月色中沉醉,每一次沉醉都是一幅美麗的畫麵:對花持酒的舞姿,踏雪尋梅的笛聲,水晶簾櫳後的凝望,古刹空山裏的啼鳴。詩人的精神體驗是如此的單純直接,又是如此的深微幽眇。他們歌詠著愛情、自由和生命,哀歎著挫折、孤獨和死亡,他們在風吹雲動、花開葉落中領悟著人生的奧秘。在不絕如縷的歲月裏,詩人用深情和睿智,將月色編織成一個淡雅清幽而意蘊豐厚的傳統,庇護著每一個失落在白天裏的遊子。“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當現代文明點亮了滿城燈火的時候,我們開始習慣於用矯情、放縱和沉淪來裝飾我們的夜晚。生命被層層遮蔽,皎潔的月光在我們的心中漸漸黯淡了。比起燈影下隱藏著的空虛和煩躁,月光下孤獨的身影顯得如此優美而且生動。這使我們更加懷念那些遠去了的詩人們,他們無所遮掩的歡喜和憂傷,既是最為本真的生命體驗,也是對人類生命有限性的掙紮和突破,是對敏感而脆弱的人類精神的神聖守護。但那一片唐宋的月光,又能給在精神困境中越陷越深的現代人以什麼樣的關懷呢?如哲人所說,當下,隻是立足於過去而又麵向未來籌劃的當下。每當我們麵對著浩渺星空中那一輪明月的時候,沉潛在曆史和人心深處的感動,會被再一次激活,我們就重新踏上那條或是逍遙或是淒涼的超越之途,接受這個優雅的傳統的洗禮。“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是的,那一輪浸潤過唐宋風流的月,正是我們永恒的精神故鄉。
月映萬川,各有境界。翻開那些泛黃的詩卷,紛至遝來的是不斷變幻著的斑駁光影,而造就這豐富性的,正是詩人生命體驗中的即時性、神秘性和個性。長期以來,學者們把它們標注成唐朝的或宋朝的,廟堂的或山野的,浪漫的或現實的……這些標簽對我們這些月光下的望鄉者,到底有什麼意義呢?詩歌的真諦是難以用曆史真實來衡量的,而感悟詩歌,首先就必須穿透曆史的迷霧,回到那些生動的個體和靈光乍現的瞬間。隻有一顆真誠的心靈,才能辨識出春夜欄杆上玲瓏的花影,才能呼吸到疏影橫斜中淡雅的暗香,才能從萬卷詩篇中通達人同此心的古今一理。古詩如月,是一聲聲無言的召喚,它召喚著我們的至誠性情,與歌與哭,心有戚戚,參與那些詩歌意義的創造。感悟古人就是感悟自己,比知識更重要的,是我們自己的心。
雖然如此,我們難以僅憑著蒙矓的一簾幽夢,來認取那十裏柔情。唐宋人有其獨特的文化境遇,有其獨特的領悟精神的方式。對那些吉光片羽的意象、優雅靈動的韻律、精致微妙的修辭,我們似乎有些遲鈍了。前人那些隻言片語的指點,也已經成了“昨夜星辰”,難以將我們從迷離中喚醒。當我們以現代人的情性和話語,嚐試著和古人溝通的時候,我們究竟能獲得什麼?又能說出多少呢?“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那是一個神秘的沉默,是我們無言相對的尷尬和惶恐。也許,期望從繁華的滿城燈火中,清晰地再現出月落烏啼、江楓漁火的圖景,本身就是一種癡心妄想吧。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以短暫的生命去體悟永恒,注定了是一種精神冒險。但那個月光溶溶的梨花院落,是生命旅途中一個溫馨的棲息地,是我們永遠不能放棄的懷念。每一次吟詠,每一回感動,每一個沉思,都是一次美麗的嚐試。我們相信,“掬水月在手”,雖然隻是小小的一掊,但卻可以跨越唐宋,領悟到“月光如水水如天”的無垠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