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山光月影裏的心物之交(1 / 2)

秋登蘭山寄張五

孟浩然

北山白雲裏,隱者自怡悅。相望始登高,心隨雁飛滅。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發。時見歸村人,沙行渡頭歇。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

這首詩有著陶淵明式的意境。陶淵明詩境恬淡簡約,但讀者不難從中領略到抉擇之後如釋重負之感。正是這一點,使得詩裏的春耕秋獲、一茶一飯都湧動著迷途知返的感動,給讀者一種失而複得的喜悅。陶詩從不掩飾自己的傾訴願望,情感很樸素,所以能讓讀者感到親切。此後的詩人大體寫不出那樣的感覺,因為難以做到在日常生活中踐行道家的自然理想,而隻能將這種體驗局限在性情、藝術或閑暇生活中。它的好處是通過形象展示意境,所以更加精妙純粹;局限就是姿態過高,不如陶詩通過敘事直接表達情感那樣自然溫厚。後世詩人中,在風格上最接近陶淵明的,就是孟浩然了。聞一多評論孟浩然山水田園詩的特點是“淡”:“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詩沒有”,“淡到看不見詩了”(《唐詩雜論·孟浩然》)。“淡”,一方麵是指語言的純淨樸素,一方麵是指意境的淡泊寧靜,兩者統一是陶詩的特點,當然也是孟詩的特點。但相比較而言,孟浩然的文人意識較濃,意象更精致,卻難以像陶詩那樣令人感動。

所謂陶淵明式的意境,是指通過對自然的領悟,感受到心靈的自由,並由此而體驗到一種自在自為的生存狀態。孟浩然屢試不第,漂泊不定,是個失意的人,所以,自然意趣很容易地就成為他抵禦現實的價值立場,成為他安頓疲憊身心的精神家園。而孟浩然對自然世界的傾心也一定是真誠的,所以能寫出很“淡”的詩。但如果說到“隱者”,那卻不是孟浩然的身份,而隻是一種思想姿態。他不能做到如陶淵明那樣終生躬耕南畝,因此,所描寫的就不可能是日常生活,而隻能是一幅幅的場景。從這首詩中我們不難看出,孟浩然一直處在一個旁觀者的地位,並通過靜靜地觀賞而獲得一種自然意趣。這非常近似於一個讀者的立場。詩歌前四句的中心詞是“相望”,它表達了一種約定式的憧憬,是遵循著內心的衝動去尋覓能夠和自己心靈相感應的對象。所以這次登高就是一次目的性很強的觀賞行為,這其中的自我意識和目的性,是陶詩中所沒有的。“北山白雲”相對於村落田園,境界更為遼闊邈遠,更具有符號的意義,能夠簡明地切斷詩人和現實的聯係,清晰地標誌出自己的“隱者”身份。天邊的大雁,在這無垠的秋空深處,飛翔成一個或幾個自然而然的點,它們的或隱或現,是一種可有可無的自在,牽引著詩人一縷無可無不可的心緒,直上九霄雲端,可又不知道將落在何處。因此,“心隨雁飛滅”就是在無限世界中對有所依托而又無所牽掛的自由的體驗。傍晚時分,村人歸家,或行於河邊,或歇於渡頭,正與明明滅滅的雁一樣,都意味著一種隨意。歸家的場景有些溫馨。但孟浩然止息於山巔,也就放棄了與他們“披草共來往”(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二)的可能性。所以,沙邊渡頭的歸人,仍然隻是一個自然景致。

這與陶淵明對待人物的態度不同,陶淵明喜歡“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移居》其二)的交往,也就是在最基本的生存層次上相互印證;即使在“悠然見南山”這樣純粹的觀望描寫中,陶淵明也有一種設身處地的認同感。孟浩然隻是欣賞著,並用距離保持著自己“隱者”的姿態。其實,孟浩然也有“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過故人莊》)的詩,但詩人在意的還隻是自己的灑脫,這從他空手而來、盡興而歸的姿態中可以看出。孟浩然這樣做的好處是使詩歌意旨簡明顯豁,能迅速被讀者領會和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