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建德江
孟浩然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在那個遙遠的時代,有多少人會獨自踏上漂泊之途?又有多少人會癡迷地愛上漂泊呢?人們把那些漂泊者稱為“遊子”。“遊子”作為一種生存狀態,差不多被每一個詩人體驗過,並被深埋在記憶中。相比較居家或居官的歲月,漂泊,似乎是此在人生更為真切的存在方式,更能引起詩人們的認同。唐人皇甫冉吟道:“我來結綬未經秋,已厭微官憶舊遊。”(《雜言無錫惠山寺流泉歌》)白居易也有《憶舊遊》詩感慨雲:“舊遊之人半白首,舊遊之地多蒼苔。江南舊遊凡幾處,就中最憶吳江隈。”當一個詩人獨自在江湖中漂泊時,一種淡淡的憂鬱使他如此的真實而空明,當詩人在漂泊之途中孜孜不倦地尋找著自己的歸宿時,他終究會認識到:歸宿,恰在漂泊的途中。
漂泊,就是獨處於山水之間,就是對山水自然的親切領悟,並且通過山水自然而對自己的反觀自省,所以,漂泊首先就是一種自覺的隔離。隻有將自己從人群中,從所有的喧囂中疏離出來,才能真正進入自然。所謂“移舟”,就暗含著這樣的意思:它不是駛經並停泊下來,而是再一次的選擇,是從靠近人家的水岸,駛向了無人煙的“煙渚”。而“煙渚”又是一個怎樣的目標呢?在暮靄和水汽的漂浮中,它迷迷蒙蒙地什麼也沒有,也不通向任何地方。它是一個停泊處,但不是埠頭。當一個旅人,悄悄地選擇了這一“煙渚”時,他就選擇了離去。此刻,他不是一個觀光客,他也沒有一個要尋覓的目標,他隻是孤獨著,並且寧靜地保持著孤獨的姿態。
客愁,通常是黯然銷魂的離情別緒,和千絲萬縷的牽掛;是不如歸去的渴望,和無由歸去的哀歎。江淹那篇《別賦》再真切不過地描摹了種種無可逃避的離別,以及離別給此在人生所帶來的“意奪神駭,心折骨驚”的窘境。但我們能看得出來,江淹在訴說了離別的無限怨悔之後,卻有著對溫情的無限渴望。
但唐人孟浩然的“客愁”不同,它不再表達對家鄉或親友的依戀,孟浩然的出遊本身就是目的,是為了逃避纏繞在人生中的種種厭倦。其《自洛之越》詩雲:“遑遑三十載,書劍兩無成。山水尋吳越,風塵厭洛京。扁舟泛湖海,長揖謝公卿。且樂杯中物,誰論世上名。”準確地說,出遊,在六朝還隻是一種和親友的別離,到了孟浩然,就是一種自己和自己的離別,是純粹的山水自在精神從一個社會人中抽身而出,是當下此刻從自我平生中抽身而出。“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正是日暮時分,所有忙碌的理由都已經消失;又是江心孤洲,所有的目標也都隱去,遊子的心緒頓時縹緲如煙,在茫茫的水天之際嫋嫋漂浮,而不再有一個著落之處。漂浮的感覺,是一種純粹的自我體認,它所揭示的,正是無根的文人的此在真實。所以,“客愁”在這裏就不是一種思念,而隻是一種孤獨的領略和回味。是黃昏疏離了白日後的落寞,是精神飄離了軀體後的惆悵。
孤獨者,孤獨地存在著,他由於對孤獨的真實體味,而變得純淨;他由於不再尋覓目標,而變得自由。純淨而自由的心,看到的隻是遼闊的天,親切的樹,看到的隻是澄明的水,清晰的月。“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這是一個多麼動人的境界啊。在所有的煩躁和喧囂都隱去之後,宇宙間纖塵不染,天宇才會如此空曠,江水也更加清澈。平日渺茫的天和水,在這一刹那間變得生動起來,真實起來。天宇連著樹梢,那份空明真實得使船上的遊子觸手可及;而那輪永恒而變動不居的明月,也柔媚地依偎在詩人的身邊。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詩人以一顆孤獨的心,洞穿了此在人生古往今來的奧秘,而且,他就要捕捉著宇宙間最美麗的真實了,他的心也就要同天與月一樣澄明起來了,那是一種自由,與天地同一的自由。那就是詩人孜孜以求的山水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