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秋野深處的召喚(1 / 2)

南山田中行

李賀

秋野明,秋風白,塘水漻漻蟲嘖嘖。雲根苔蘚山上石,冷紅泣露嬌啼色。荒畦九月稻叉牙,蟄螢低飛隴徑斜。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鬆花。

中國古詩詞多描寫郊野秋色,其主題基本可分為兩類:一是對自然或田園風光的讚美,表達道家的回歸意趣。如初唐王績《野望》:“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童驅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二是將其看做漂泊之途,表達詩人的孤獨情懷。最著名的是元代馬致遠的《天淨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其他或有稍加變化而以秋景寫胸懷、寫老境、寫國勢、寫落魄的。大體而言,秋天的原野總是作為繁華俗世的背麵,體現了詩人的選擇和處境,有著明確的人生象征意義。在這樣一個詩歌史的背景上,我們很難為李賀這首詩找到一個恰當的位置。

《南山田中行》讀起來有些困難,其中既沒有“長歌”的隱士,也沒有“斷腸”的旅人;所描繪出的景色基調,既非清曠悠然,也非孤寂淒涼,難以與傳統的秋景意象進行比附。這些很平常的景物,由於表達方式的奇特,讓人覺得很陌生,就好像是在窺探著一個異域秘境。如“秋風白”一句,寫秋風吹過衰敗的草木,仿佛是一片片白茫茫的色塊在清冷的天地間掠過,意象極為突兀。古人多以或冷或涼的身體感覺來把握風,而專寫風的顏色,則非常少見。這一方麵是由於李賀奇特的感受能力,另一方麵也暗示著人類習慣感受方式的無能為力和隱退。“冷紅泣露”,是說帶露的花葉,如一個妖嬈女子,在殘秋的蕭瑟寒風中幽幽地哭泣。它和凜冽池塘裏秋蟲的嘖嘖哀鳴,共同構成了秋色中迷離的傷感。在撂荒了的田地上,成熟的稻子正恣肆地生長著,顯示了自然世界裏奇怪的放縱。“泉滴沙”,是說水滴從山石縫裏滴下,落在沙土上,又消失得了無蹤影。這個“滴”字,寫出了荒山野嶺中悠遠的時間和亙古不變的節律,也寫出了一種虛空的寂寥;這種悠遠和寂寥實際上又提示了夜的沉默,給人以幽冷和恐懼的感覺。而夜的主人,就是那些歪斜隴徑上明明滅滅的流螢和黑夜山林間飄飄蕩蕩的鬼火了。不難讀出來,這些景物描寫都有一種詭異的色彩。

水塘、蟲鳴、山石、紅花、稻田、蟄螢、滴泉、鬼火,這些景象都各安一隅,相互之間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可以理解的關係:石頭不和花在一起,蟄螢也未必飛在稻田裏,泉水滴在沙上,鬼火自掛樹梢。景物描寫的情感色調雖然以冷幽為多,但並不完全統一,比如“秋野明,秋風白”顯得有些飄忽、直拙,而“稻叉牙”和“點鬆花”就顯得有些自得和恣肆了。顯然,這是一個沒有經過組織的世界,畫麵也不存在一個確定的觀察視角,和其他秋景詩中井然而和諧的場麵安排迥然不同,它看起來太過隨意。也就是說,這個秋野根本就不是一幅可以理解或欣賞的美妙圖景。秋野秋風、冷紅泣露、文牙稻田、水流滴沙……這些景物被詩人從人們所熟悉的象征係統中剝離出來,使其失去了原有的意義。所有的景物都不分主客遠近、自在地展示著自己,它所顯示的隻是自然的自在之舞。這樣的秋野,不是人類的領地,它讓我們感到了陌生。而正是詩人在幽暗處所營造出的陌生感,輕易地瓦解了我們麵對自然的信念,顛覆了我們慣常的人生姿態,隻留下充滿了神秘感的哀怨,在無邊的夜色中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