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每一頁書簡都是一片招魂幡(1 / 2)

秋來李賀

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吊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李賀以苦吟著名。李商隱為作小傳記其事雲:“(賀)恒從小奚奴,騎巨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及暮歸,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見所書多,輒曰:‘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已爾!’上燈,與食,長吉從婢取書,研墨疊紙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吊喪日率如此,過亦不複省。”李賀終日沉湎於嘔心瀝血的苦吟,並以此終卻了自己短暫的生命。一個棲棲遑遑、筆耕不輟的書生,既不以世事為意,則必有“疾沒世而名不稱焉”之歎。可是我們看到的情況卻有所不同,因為他“所至或時有著,隨棄之”,詩作多賴他人收集而傳世。那麼,這樣的苦吟到底是為了什麼?有什麼意義呢?這首《秋來》詩,也許能幫助我們理解這其中的奧秘。

秋風平地而起,桐葉落地簌簌作聲,寂靜的夜色中,一燈熒熒欲蕊,莎雞啼鳴之聲斷續相聞,仿佛還夾雜著離婦紡織寒衣時的聲聲歎息。這是一個令人心碎的深秋景致,它對於流離旅途的文人、戍守邊關的將士來說,意味著青春空耗,返鄉無望。而對於人生如寄、無處安頓生命的詩人來說,曠野裏每飄過一絲秋風,都會剝去一層本就微薄的意義和希望,而一份空虛則隨之而生。那是一份令壯士意奪神駭、心折骨驚的劇痛。

古人深感於人生苦短,事功難料,故願將此生寄托於文章。曹丕《典論·論文》雲:“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於是,那些皓首窮經、撚須數斷的文人騷客,焚膏繼晷,勒簡成冊,渴望憑此立身於天下,傳名於後世。但他們最終又收獲了什麼呢?隻有身前身後的無限寂寞罷了。李賀詩雲:“尋章摘句老雕蟲,曉月當簾掛玉弓。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南園十三首》其六)文章不見用於當世,書生隻能潦倒在悲哀之中,望秋而哭。那麼,它又如何能寄托生命,以致永恒呢?看著那些用心血凝結而成的書簡,漸漸被歲月的塵埃掩埋,又漸漸被塵埃中的蠹魚蠶食,豈不令人痛心疾首?文章是書生安身立命之本,但它既無法排遣現實的寂寞,更無法承諾那個令人魂牽夢繞的永恒,隻能給這脆弱的生命帶來挫折。那些被拋擲在曆史塵埃中的斷簡殘卷,證實了書生的無根性存在。那麼,一介書生將於何處寄托自己的悲傷呢?

書生之所以是書生,也隻在於作文吟詩。對於李賀來說,詩文乃是由人的精魂在孤寂的小道上、深沉的夜色中煎熬而成,因此,它就是書生的生命,它會沒有意義嗎?這是一個麵向曆史的追問:“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塵封的大門被執著的詩人叩開,曆史散發出腐朽的氣味,它隻能以空洞的回聲重複著這個疑問,算作是回答。但詩人不能就這樣一無所獲地回到令人腸斷的秋夜中,於是,追問成了呼喚,那些遊蕩在曆史深處的幽魂,應聲飄然而出。“雨冷香魂吊書客”一句是詭異的。這裏的“書客”為誰?是已被花蟲蠹空了的書簡的主人嗎?那麼,“香魂”就是李賀自己。或者相反,是“青簡”主人之亡靈前來吊問迷茫在淒風冷雨中的李賀?李賀《題歸夢》詩雲“長安風雨夜,書客夢昌穀”,即以“書客”自稱。又或者“香魂”就是“吊書”之客?那麼,那個被雨水打濕的遊魂,是應李賀的召喚,前來吊唁自己。已被蠹空了的書簡了。無論如何, “雨冷香魂吊書客”這句詩,表達了詩人與亡靈、當下與曆史的糾結和纏綿。換句話說,那些被曆史遺落的古卷,以及對這份古卷的深情追問,使得李賀和古人惺惺相惜、形影相吊,從而,也將他自己粘貼在這虛無縹緲的曆史之上,成為一個被追問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