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飲酒歌李賀
秦王騎虎遊八極,劍光照空天自碧。羲和敲日玻璃聲,劫灰飛盡古今平。龍頭瀉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棖棖,洞庭雨腳來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銀雲櫛櫛瑤殿明,宮門掌事報一更。
花樓玉鳳聲嬌獰,海綃紅文香淺清,黃鵝跌舞千年觥。仙人燭樹蠟煙輕,清琴醉眼淚泓泓。
李賀被人稱為“鬼才”,常以一顆年輕而敏感的心靈,探尋幽冥深處的淒迷和憂傷,揭示生命的孱弱和絕望,讓人心馳神迷。但李賀詩集中也有不少神仙詩,描摹天庭的綺麗和仙人的優雅,如“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雲學水聲。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纓”(《天上謠》)等,別有一番韻致,同樣讓人流連不已。是什麼將這兩個渺不相幹的世界都挽結在年輕的李賀心中呢?這實在令人迷惑。我們循著這首《秦王飲酒歌》蹤跡,跟著詩人做一次精神漫遊,探索其中所隱藏的奧秘。
詩中,秦王以一個無敵戰神的姿態,騎虎上天,開啟了詩人的遊天之夢。於是,長劍指處,八極為開,沒有了畫地為牢的空空守候,也沒有了他鄉異客的孤獨彷徨;羲和禦日,明月倒行,沒有了滄海桑田、晝短夜長的悲歎,也沒有了逝者如斯、舉燭夜遊的急迫。就在秦王躊躇滿誌、目極蒼穹之時,此在人生的所有局限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自由的生命,在無邊的宇宙間,從容地徜徉著,滋長著。《三輔黃圖》載漢武帝時,穿昆明池而得劫灰。按佛家的說法,曾有一個人壽極短時期,朝生夕死,後有大水大火大風之災,一切除去,新人更生,此謂一劫。那麼,“劫灰飛盡”就意味著人類涅槃後的新生。從人到神,這是秦王的新生,也是詩人的新生。當外在世界不足牽掛時,也隻有酒,隻有在與酒神酣暢的對酌中,才能展示秦王的無限激情:琵琶笙歌,神靈助興,佳人起舞。不知何時,萬裏碧空已是雨腳如線,悠悠的報更聲也取代了敲擊琉璃的叮咚聲。但變換的隻是背景和節律,時光不會消逝,因為秦王醉在天庭,雙眼蒙矓。
秦王飲酒,是生命意誌的沉醉和宣泄,它給我們展示的生命形態是自由的、無限的、充滿激情的。詩人之所以選擇秦王來描述心中的夢想,是因為秦王有著超乎常人的意誌力。當他“履至尊而製六合,執敲撲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之時,萬民仰望的,除了權力的尊嚴之外,還有生命中淩駕萬物的氣勢。這樣的生命,也會轉瞬即逝嗎?那不隻是秦始皇自己的悲哀,也是人類的悲哀。史載秦始皇“南至湘山,遂登會稽,並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藥”(《史記·封禪書》),“使韓終、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藥”(《史記·秦始皇本紀》)。可以說,秦始皇是史冊所載較早感受到人生短暫而渴望長生之人。也許有感於秦始皇求仙之誠,“有長人見於臨洮”(《史記·秦始皇本紀》)。此“長人”即仙人。於是秦始皇銷熔天下兵器,鑄十二長身仙人之形,漢時猶立於長樂宮門前。這些故事給了後人想象的空間,秦始皇被塗上了神秘的色澤,成為離仙界最近的人,也是離人間最近的神。於是,不死的秦始皇,就成了詩人們漫長黑夜裏一個絢麗的夢。
比起秦始皇來,李賀是孱弱的,但一顆孱弱的心更能把握生命的分量,更能體驗到深埋在曆史深處的意誌力的騷動。當不死的生命意誌借著夢境從歲月的荊棘叢中脫身而出,那種自由的感覺,就被詩人輕盈地捕捉到了:無論是“羲和敲日玻璃聲”中好奇的模擬,還是“洞庭雨腳來吹笙”中稚拙的想象,一切都顯得簡單而淳樸,就像“銀浦流雲學水聲”這樣的句子一樣,使我們一下子回到了童年的欣喜和驚訝,回到了生命最本真的親切和感動。
自由而快樂的生命是可貴的,但對於古人來說,一個完滿的生命離不開溫情的滋潤。李賀更是不能忘情於此,即使是那些淒涼古墓中的靈魂,也都被描寫得哀婉動人,使人憐惜。如《神弦別曲》所雲:“蜀江風澹水如羅,墮蘭誰泛相經過?南山桂樹為君死,雲杉淺汙紅脂花。”那些孤獨而美麗的幽魂,所展示的正是李賀的人生姿態,他以孤獨來對抗無所不在的荒誕,庇護自己傷痕累累的心靈,而長期的孤獨體驗,孕育了對溫情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