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宣州開元寺水閣
杜牧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澹雲閑今古同。鳥去鳥來山色裏,人歌人哭水聲中。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台一笛風。惆悵無因見範蠡,參差煙樹五湖東。閣下宛溪,夾溪居人
南齊建武年間,謝朓任宣城太守,他用綺麗而柔媚的筆調塗抹了宣州的山水。從此,宣州就成了一個充滿魅力的地方,杜牧稱之為“南朝謝朓城,東吳最深處”(《題宣州開元寺》)。在唐人看來,宣州就是南朝,是江南。
晉朝東渡之初,中原仕宦有所謂“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世說新語·言語》)的感歎,既表達了強烈的異鄉感受,又為人們從山水風景中認同江南指示了路徑。而真正揭示出江南山水的獨特魅力,就要等到謝靈運、謝朓等因政治失意,而踏入江南更深處之時。江南以自己的美麗和溫柔,收容了士人騷動而憂傷的心,維持了無根士人最後的矜持和優雅。南朝梁時,丘遲隨太尉臨川王北伐,作書勸北魏大將陳伯之來降,其中有雲:“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陳伯之讀罷,遂率八千人歸降。此時,人們已經沉醉在江南,而淡忘了自己真正的故鄉。
這是個浪漫的奇跡。正是江南的山水,使得流放成為一種流連,逃亡成為一種徜徉。江南,是詩人的他鄉,也是一個精神的故鄉,它從此讓士人們魂牽夢繞。唐人孟浩然說:“江南佳麗地,山水舊難名。”(《送袁太祝尉豫章》)劉禹錫說:“斜日漸移影,落英紛委塵。一吟相思曲,惆悵江南春。”(《酬令狐相公親仁郭家花下即事見寄》)白居易說:“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憶江南》)蒙矓的春雨、縹緲的煙樹、清澈的倒影、婉約的歌聲,還有總也擺不脫的癡迷和悵惘,它們還是謝靈運和謝朓們的江南嗎?
唐朝人有著更為個性化的精神世界,因此,江南的意義也是多樣的。“山水尋吳越,風塵厭洛京”(《自洛之越》)是孟浩然的憤懣,“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在人間”(《山中問答》)是李白的飄逸,而“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菩薩蠻》)則是韋莊的溫情……那麼,杜牧的江南又有著怎樣的風景呢?在這首詩中,最引人注目的應該就是那秋風衰草中的“六朝文物”了。注者常引王通的話解釋“文物”雲:“江東,中國之舊也,衣冠禮樂之所就也。”(《中說·述史篇》)他們把體認南朝的理由歸結於禮樂文化的傳承,這顯然是儒家華夷觀念作怪,實際上,北方儒學之盛過於南朝。南朝於禮樂傳統無所成就,卻在浪漫而有個性的人格精神方麵獨有建樹,深受後人推崇。杜牧詩雲:“大抵南朝皆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潤州二首》)這其中就包括謝靈運、謝朓們在江南山水中所呈現出的優美、自由、深情,甚至是放縱的性情。所謂“曠達”和“風流”,指的就是那份無奈而又無根的矜持和優雅,是苦難世界中高貴而又純粹的人格氣質。唐人往往將這份苦難中的從容、絕望中的灑脫,與興盛於六朝時的佛教相提並論,用那山光水影中寂立的塔寺和悠然的梵音,悄然替代了“衣冠禮樂”,所以,所謂“六朝文物”又指煙雨之中的“南朝四百八十寺”(《江南春絕句》)。顯然,“六朝文物草連空”正表現了詩人對那種孤獨縹緲的精神氣質的懷念,而懷念,使得江南而再度成為詩人孜孜以求的他鄉。
但是,杜牧還能像南朝文人一樣,再次體驗江南的優雅和柔情嗎?連天的草、淡淡的雲、潺潺的水,還有寺廟、飛鳥、陰雨、秋風、笛聲和參差的煙樹,這些都是典型的江南景色。但在這首詩中,這些景色又都顯得遙遠而且蒙矓:寺廟是前朝故物自不用說,那些朝朝暮暮隨意飄過的雲,從古老的樓台上拂過的風,你又能分得清它們的朝代嗎?在這些景物中,詩人被一種頑固的曆史意識所糾纏著,他所看到的隻是風雨侵蝕中的六朝,因此,這個江南就顯得不那麼真實。杜牧似乎隻能徘徊在這片景致之外,徒勞地遙想著六朝文人的優美和傷感,並由此而看到了自己和曆史之間無可跨越的距離。我們能從詩中嗅出被曆史拋棄的感傷和追之莫及的惆悵。